阿沅身子一抖,這說的是她?她一手端盆栽,也顧不得另一隻手上有些泥就趕緊捂住嘴,正準備靜悄悄後退,又聽見裡面的門吱呀一聲,似是有人從書房裡出來了。
唔,還好不是在罵她,罵她她會想罵回去的。
看樣子程讓現在處在盛怒邊緣,她很識時務地回到自己院子,等著用午膳。心裡卻琢磨開了,早上還好好的,怎麼不到半天工夫,他就生這麼大氣?
長風小心地跟在程讓身後,嘴上還要盡職提醒:“林姑娘應該是看見了,將軍您若不與她說清楚,說不定她又會去西市,若正面撞上可怎麼辦?”
程讓冷笑,“你以為我現在出門是要幹什麼?”
長風在心裡道:看您這樣子就是要去打人啊……嗯?打人?不會真的要去打人吧?人都殘廢了!
程讓冷著臉繼續吩咐:“多叫上些人,將巷子堵死。”
長風點頭,揚了揚手,身後迅速跟上來幾名護衛。一行人剛出將軍府,程讓忽又停住,“早上讓你買的盆栽買了嗎?”
“啊?買了買了!都搬回將軍府了,包管林姑娘滿意!”長風猶豫了下,到底沒把那盆栽還是那男人親自修剪的事情說出來,就怕小將軍一個生氣,將他好不容易挑出的盆栽給砸了。
看見一個本以為已經死去了的人是什麼感覺?驚嚇還是欣喜?
程讓只覺得心裡燒著一團火,火勢越來越旺,“你不是死了嗎?”
程詡牽起嘴角略笑了下,“阿讓你長高了。”他似乎沒看見面前少年高漲的怒火,手裡還拿著剪子,慢條斯理地修剪一盆蘭草。邊上還有一盆清水,水面上倒映著他的面容,半邊如玉半邊猙獰。
“你躲在這裡算什麼?讓我們都以為你死了,然後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拋棄親人嗎?”程讓壓著嗓子,努力忍著才不至於將他面前的蘭草給搶過來。
院子裡圍了一圈人,沒有一個人敢說話,風吹過,蘭草的葉子簌簌作響,成了唯一的聲音。
良久以後,程詡才停下手長嘆一聲道:“阿讓,有時候親人也不一定是親人。你現在看見的我,早已經不是你的兄長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臉,“你看,這是死亡,也是新生。”那左半邊臉上各種疤痕縱橫交布,還有紅斑黑痂,跟右半邊正常的臉對比起來,慘不忍睹。
他從人間墜入地獄,又從地獄重獲新生,他還是他,但終歸不一樣了。他的面容損毀,雙腿殘廢,靈魂墮落,餘生唯有茍且在這小院子裡才能獲得安寧。拋妻棄子又如何?人世詭譎,不如為己。
“綁架阿沅的事是你為洪思源謀劃的,對不對?”程讓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勢要將他身上盯出個洞來。
程詡微微一笑,“我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阿讓你太重感情了,一個合格的將軍怎麼能把感情看得這般重呢?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該舍棄的自然要舍棄。”
他搖了搖頭:“你真的一點都不像我們的父親,也不像我。”
程讓心裡的烈火忽然像是被冰凍住了,升騰的怒氣凝在原地,要落不落,“你什麼意思?”嘴上這般問,身子卻不自覺往後撤了半步,抗拒著從他嘴裡聽見答案。
程詡低頭慢悠悠地淨了淨手,又用布巾擦拭幹淨,對著滿盆清水裡那張臉試著勾了勾嘴角,左臉上的疤詭異地扭成一團,醜陋又邪惡。
“是怕聽見父親的殘忍嗎?”他抬起頭來,“放心,我不怪他,他是對的。沒有什麼比他自己更重要,不是嗎?”
輕飄飄一句話立刻就亂了程讓的心神,在那一瞬間,他腦海裡想了很多,父親的嚴厲、兄長的寬和交織在一起,腦海裡掠過了很多身影,有他熟悉的,也有他只見過一次的,最後,只剩了他自己。
沒有什麼比自己更重要。
有人在院外敲門,長風過去跟來人耳語了兩句,趕緊回到程讓身邊小聲道:“林姑娘出門了,看樣子是又要來西市買盆栽!”
他的聲音挺小,但院子裡很安靜,程詡從前也是學武之人,因而聽得清清楚楚,不禁笑道:“原來是阿沅發現我的,沒想到這麼久未見,她一個小姑娘還能認出我。”
程讓狠狠瞪了他一眼,揚了揚手,幾個護衛上前就要將他捆在輪椅上帶走。
“等等,讓我戴個面具,免得嚇著了小姑娘。”
“你放心,阿沅不會看見你的。”等他戴完面具,程讓才道,看了看桌上的蘭草,又吩咐,“長風,將那幾盆修剪好的全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