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就拐了彎:“罷了,這麼冷的天氣,凍死了也是造孽。你跟我進來罷,柴房裡容你住幾日。你可會劈柴?”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等這乞丐拖著腿進了院子,將大門關上,才變了臉色:“司公子?”
乞丐撩開垂下來的亂發,苦笑了一下:“難得小兄弟還能認得出我……”不是司敬文又是哪個?
許碧和沈雲殊過來的時候,司敬文已經洗了個澡,正往嘴裡塞著千層糕。即使餓得不行,他也還算有節制,一見沈雲殊便放下手中的吃食,起身要行禮。
沈雲殊連忙示意九煉把人按住:“司公子的腿——”
司敬文露出一絲苦笑。當時他得了機會就果斷落水,也顧不得那裡水流湍急,結果命是保住了,腿卻被水下暗礁撞斷。那會兒袁家僱了人沿岸尋找,哪裡容他去找什麼郎中,自己接了斷腿,往乞丐群裡藏身。若不是有兩個乞丐好心,將討來的飯食分他幾口,怕是早撐不到現在了。
時隔數十天,骨頭僥幸長上,腿卻是瘸了,臉上還落了一道疤。只不過比起性命來,又算得什麼呢?
“……上船沒幾日,吃了一頓魚蝦,便說我得了秋痢……”若不是當初司儼也是水土不服地腹瀉過,說不定他就被哄過去了,慢慢被磨得沒了性命也未可知。只是他起了疑心之後處處留心,長庚又有些兒自得輕敵,才被他看出了破綻。
“那時我尚未想明白他們為何要置我於死地,後來聽說先父之死有疑,這才明白,定然是他們害死先父,唯恐我生了疑心,才要斬草除根!”司敬文咬牙切齒地道。
想到了這一點,司敬文是怎麼都不肯死的。人的求生欲和潛力有時候真是無限的。司敬文也算是出身富貴了,司儼雖然教子甚嚴,可也沒讓兒子真吃過什麼苦頭。若是換了旁的時候,司敬文大概自己都不相信他能熬得過來,可他最終還是熬過來了,還一路摸到了寧波來。
“我想,他們未找到我的屍身,只怕不會相信我死了。”其實司敬文並不知道司儼到底查到了什麼於袁家特別不利的事兒,他知道的無非是江浙一帶確有倭患而已。就算這訊息對沈家有利,但對袁家其實也不算什麼,畢竟當初彈劾沈家誇大倭患的也不是袁家人。縱然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袁家畢竟沒有人親自跳出來,那即使司儼的報告對袁家不利,袁家也大可以裝不知道的。
但就是這樣,袁家還要殺他。司敬文自然是沒有料到,袁勝玄殺他不過是為了那樁婚事,他想的是袁家如此精細,不見屍首必定不肯輕易罷休的。故而他窩在當地做乞丐,硬生生地做了兩個月,才慢慢往回走。
而且他不回杭州城,卻往寧波來了。雖則寧波是駐軍之地,但認識他的人少之又少。何況正因袁家在此駐軍,所以才不會料到他敢來呢。
正是因為他這一精細,倒是躲過了袁家的又一重算計。
“我大哥?”司敬文極是驚訝,“他——袁家這是……”他真不知道大哥也曾被袁家算計了一把,那會兒他還在當乞丐呢。
沈雲殊嘆了口氣。看司敬文這樣子,要真是知道這事兒,免不了真要上當。虧得他那時還叫人在杭州城四門盯著,生怕司敬文中計,不想人家倒算是因禍得福,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呢。
“不過是誘你出來罷了,你既未出現,令兄當然是平安回去了。”司敬文既然真死了,袁家自然就沒必要再對司獻文下手,不然父子三個都死在江浙,那才叫此地無銀呢。
司敬文這才鬆了口氣,但隨即就切齒道:“袁家歹毒之極!”以前他還在京城的茶樓上被沈雲殊算計過一把,給司家招了不少閑話。那會兒心裡自然是有些不喜沈家的,但如今見了袁家這樣,只恨自己瞎了眼,哪裡還記得與沈家那點舊怨,否則也不能跑到沈家來求援。
“我父親身亡,不知沈兄有沒有查出什麼異樣之處?”司敬文自己是查不出來了,但他覺得,倘若有人能查出來,那一定非沈家莫屬。
“確是有些疑慮,只是尚無實據。”沈雲殊從屍首上已經能確定那是倭寇假扮海匪殺人了,但並沒有其受袁家指使的證據。
司敬文緊緊握住了拳頭。其實他也一樣,明知道是袁家要殺自己,但也沒有證據,就算告到皇帝面前去,無憑無據也是沒用的。
“司兄就在這裡暫住吧。”沈雲殊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溫聲道,“天理昭彰,自有報應,司兄且不必著急。不過你既是‘落水’,此時倒不宜露面了。”
司敬文自是明白:“只是不知我家中……”
“令兄扶柩返京,朝廷自有撫恤。”司家的訊息倒是公開的,“司夫人免不了傷心,但聽說尚無大礙。”不得不說司夫人還是挺堅強的,雖然死了丈夫和一個兒子,但還有長子呢,她病了一場,到底還是漸漸好了起來。
家人無恙,司敬文便放心了。他今天過來,不但是求救,還有一件事要說:“今日一早我在城門附近,看見袁家有人喬裝出了城,往東邊方向去了…”
“嗯?”沈雲殊眉毛頓時一揚。大正月裡袁家有人喬裝從杭州跑到寧波再出了城往東邊去?東邊那是海啊!而且,他沒接著訊息?監視袁家的人,沒發現?
“是個女子。”司敬文到寧波其實已經兩天了,因為怕沈家附近有人監視,他沒敢徑直過來,而是先在寧波城裡又做了兩天乞丐觀察情況。城牆根兒那一帶擋風,常有乞丐窩著曬太陽,也方便乞討。守城門的兵丁若是心情好,也懶得攆他們。
今日上午司敬文就在那兒窩著呢,就見一輛馬車要出城。
自欽差出事後,江浙各城鎮都嚴加盤查,尤其寧波因有駐軍,更比別處嚴些。馬車經過,必要掀起簾子看一看裡頭的。
司敬文就見車簾掀起,裡頭坐了個少婦,一身素衣,鬢邊還插了白花,說是父親身亡,要回孃家奔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