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宅子總共也沒有多大,房淺屋窄,這小廝只要在院門處喊一聲,裡頭也盡聽得清楚。可他卻並不高聲,竟是甚有規矩的模樣。而那小丫頭聽了,便一溜煙地往屋裡跑,瞧著也是怪伶俐的。
許碧遊目四顧,只見這宅子本是兩進的,這會兒卻在中間砌了一道牆隔開,不知是賣了還是租了。前院就是五間房,另在院角蓋了兩間小房充做廚房柴房,便把個院子擠得緊緊巴巴,頗有點轉不開身的感覺。
林大老爺是個清雋的中年人,生得跟蘇阮有幾分相似,只是兩道眉總是皺著,在眉心處擠出了清楚的川字紋。林大太太在這一點上與他完全相同,雖是出來見客帶著笑容,也掩不去那一絲愁色。
許碧取出蘇阮的信,林大老爺接在手裡,面上就有些感慨之色:“一晃都十幾年了……”
“蘇姐姐原是昨日要親自來的,誰知半路上馬車翻了。”許碧替蘇阮解釋了一句,“她如今出門不便,又思念親人,只得叫我來送封信……”蘇夫人昨天放她出門是為了製造車禍,沒能成功,後頭必定又不會讓蘇阮出來了。
林大老爺便有些吃驚:“馬車翻了?阮兒她可曾傷著?”
“倒是不曾傷到。”蘇阮昨天寫信的時候許碧就在旁邊,看見她只是在信上說了幾句家常的話,無非是問候林家諸人,並希望再走動雲雲。許碧思忖了一下,決定還是將蘇阮如今的處境提一提。
林大老爺的兩道眉毛就擰得更緊了:“竟是要送她入宮?”
林大太太一直在旁邊靜聽著,這會兒才細聲細氣地道:“若能入宮倒是難得的。你衙門裡幾位上官,不都送女兒參選了麼?有個家裡沒有適齡女孩兒的,他家太太還抱怨過呢。”
許碧瞥了一眼林大太太,只管跟林大老爺說話:“若是入宮自不必說,可蘇夫人只怕並不想蘇姐姐中選。女兒家的事,婚姻最重,林老爺是蘇姐姐親舅父,若能替她斟酌一二,自是最好不過。”
林大老爺嘆了口氣:“兩家久已不相往來,只怕,只怕我說不上話……”
許碧心裡一陣失望,起身道:“既然如此,信已然送到,我就先回去了。想來若蘇姐姐的母親地下有知,也會諒解林老爺的。”
這話說得就有點兒諷刺了。林大老爺臉上漫出點紅色來,撐著送走了許碧,回屋來就重重嘆了口氣。
林大太太溫婉地給他倒了杯茶,道:“既是外甥女兒來了京裡,我們也該備份禮過去。說要選秀,脂粉總是用得著的。近來那邊街口新開了個玉露齋,為招攬客人,脂粉賣得便宜些,我瞧著顏色也鮮亮。我這裡還能挪出十幾兩銀子,買幾樣送過去,既是老爺的心意,也讓蘇家知道外甥女兒還有親眷在,想來做什麼事也要顧忌幾分。”
這話說得十分漂亮,但林大老爺想聽的卻並不是這個,只是嘆了口氣。他一年的俸祿也不過四十幾兩銀子,每年分些冰敬炭敬,也不過是撿別人指縫裡漏出來的。幸得有林大太太陪嫁的一個莊子,米麵蔬菜之類都不必花錢;又把宅子後半截兒租出去,還有幾十兩銀子貼補,這日子才算過得去。
如此,林大太太說拿出十幾兩銀子給蘇阮買脂粉,已算是極大方了。須知這樣的脂粉,林大太太都不曾用過,家裡去年一年給女兒打首飾,也不過就花了十幾兩銀子而已。
林大太太細細地算著賬:“捷兒如今入了廩,可還要與人來往,那六鬥廩米哪夠做什麼的,偏這是不能省的。抒兒年紀也到了,必得出門去見見人,我想著今年再與她做幾件衣裳,打幾件首飾。我倒罷了,舊有那些拿去融了重打,只費些工錢,可衣裳也要做幾件。還有你在衙門裡的開銷——也不能總與同僚們不相往來。且我前幾日聽錢太太說,今年衙門裡有個缺出來……還是要與上官備個禮。我陪嫁裡還有一對兒雞血石,拿出來雕個印章,再配點別的,才算像個樣子。”
她越是算賬,林大老爺心裡就越是酸澀,有些艱難地道:“怎能又動你陪嫁的東西。父親還留下來一塊田黃,不如——”
林大太太忙打斷他道:“那塊田黃太貴重,這般送了可惜了。”公公留下的多是這些石料,這些年也動用了。唯有那塊田黃最珍貴,林大太太可不捨得拿去送個小官兒。
“我人都嫁進來了,兒女也這般大了,老爺還與我算什麼你的我的。老爺好了,我才好,這一家子才好呢……”
林大老爺只覺得嘴裡彷彿含了個澀柿子,那舌頭都有些移動不得,半晌才艱難地道:“妹妹去得早,只留下阮姐兒一個。這些年咱們也往福建去過信,都說她生得像妹妹,性情也好,去哪家做媳婦都——”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林大太太眼裡的淚已經一滴滴落下來了,嚇得他連忙住了嘴:“這,這是怎麼了……”
“老爺這是要難為死我嗎……”林大太太嗚嚥著道,“外甥女兒是可憐,可捷兒難道不是老爺的親骨肉?也是我這肚子不爭氣,十幾年了只得他一個承香火的,若能多生兩個,這會兒拼著不知道外甥女兒的性情,我也捨出一個去……”
林大老爺手足無措:“我,我並不是說要舍了捷兒……”那是他的嫡子,又是獨子,如今已經考中了秀才,顯見的比他有出息,將來是要指望著支撐乃至光大門楣的,如何能捨得了呢?
“老爺還說不是!”林大太太哭著道,“捷兒的媳婦,我是千挑萬選的,只怕娶來的媳婦不能幫著他持家理事。老爺知道的,我嫂子整日地說起我那侄女兒,只因那孩子是嬌養慣了的,我硬是頂著不答應。”
林大老爺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阮姐兒斷不是嬌生慣養的——”
“那外甥女兒可學過管家理事?讀過多少書?”林大太太睜著一雙哭紅的眼睛看著林大老爺,“若娶了來,可能與捷兒情投意合?”
林大老爺不敢吭聲了。福建路遠,這些年他只趁便託過幾個往那邊去當官的同年打聽過幾句,又往蘇家族裡寫過幾封信,只聽說蘇阮性情柔和,素來守著規矩足不出戶,會做針線,也識得字,旁的就都不知曉了。
這會兒林大太太問他,他一句也答不上來。既不能說蘇阮定會相夫教子,也不敢說她能與兒子琴瑟和鳴。
林大太太看他答不出,眼淚越發下來了:“老爺竟是什麼都不知曉,就要把外甥女兒聘進來?”
林大老爺無話可說,有幾分慚愧。林大太太看他這樣子,便收了收眼淚,軟聲道:“老爺容我說一句,就算我們有心聘,怕是蘇家也不肯的。外甥女兒縱然不能中選,也是過了初選的。那容貌不說百裡挑一,十裡挑一也是有的。只怕咱們家出不起聘禮……”
這話說得林大老爺立刻皺起了眉頭:“若是蘇家懷了這個心,那還不知要把阮姐兒嫁給什麼人家!”只憑著容貌,那是做妾的行事,蘇家難道是要賣女兒不成?這他可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