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殊嘖了一聲:“你怎麼還是這麼囉嗦,真不知道在宮裡怎麼呆得住的。放心吧,我還要打仗呢,自然要好生顧著自己。說起來,老子打了這些年的仗,後背中箭還是頭一回,這口氣我可咽不下去!”戰場上後背中箭,多少就有些轉身逃跑的嫌疑了。沈雲殊自十五歲上陣殺敵,身上自然是負過不少傷,可後背上挨箭,那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偏偏西北呆了四年都沒出的事,才到福建沒多久就出了——可不是他轉了身,而是這支箭,分明就是從“自己人”那裡射出來的。
他這會兒完全沒有剛才在外頭病得馬上就要斷氣的模樣了,只是一張臉仍舊青白蠟黃的,跟閃亮的雙眼完全不搭。看得王禦醫一陣牙疼,沒好氣地道:“行了行了,別這樣的話了……”
沈雲殊摸摸臉,又笑了:“別說,你這藥水還真管用,擦過好幾次臉也不帶褪色的。前一陣子在營裡他們用槐子水和香灰,我連人都不敢讓靠近,生怕被看出破綻來。”
王禦醫略有點得意:“那是自然。不然我怎麼敢說讓你搬回來?你那兩個丫鬟伺候得那般精心,如今又娶了妻,可不得天天圍著你轉。若是一洗就掉色,還不立刻就露了馬腳。”
沈雲殊拿起旁邊的濕巾子擦身,嘆了口氣:“戲雖是演了,可這院子裡多了人,好些事也不方便。”
“我已經給你行了許多方便了。”王禦醫沒好氣地道,“今兒晚上我就在這裡守著,你要做什麼趕緊去做。別人,你那位新婚妻子只怕是要進來的。嘖嘖,剛才在外頭還說自己不怕血——我說,她不會也是來打聽訊息的吧?”
雖說藥油不曾直接塗在身上,但被浸著藥油的白布包了幾天,身上也難免留下氣味。沈雲殊不禁皺了皺鼻子:“還不知道許家是個什麼意思——這味兒也真是夠嗆,這出去豈不是到哪兒都會被聞到?”
王禦醫白了他一眼:“放心吧。用水一擦,出去的時候再灑上點這香粉,包你身上只有脂粉香。” 當初要嗆人的藥也是他說的,這會兒又嫌三嫌四。幸好他早有準備,否則豈不是還要落個埋怨?
“脂粉香?”沈雲殊一臉大驚小怪的模樣,“這要是回來被人聞到了如何是好?”
王禦醫恨不得把眼睛翻到額頭上去:“那香粉味兒散得極快,等你折騰一夜回來,早就沒味了!到底還說不說正事!”
“這不就是正事嘛。”沈雲殊從小廝手裡接了一套緊身勁裝,一邊穿一邊敷衍了一句,“說吧說吧。”
“許家那邊,已經把嫡長女的名字報了應選。”從京城過來,王禦醫自然也是帶著訊息的,“聽說許大姑娘的確是才貌雙全,至於這位二姑娘,據說沉默寡言,頗為懦弱,素來都是由著嫡母擺布的……”要說是這樣的性情,應該也不會是來打聽訊息的吧?可她居然又說自己不怕血,這個……
沈雲殊摸了摸剃過須的下巴:“性情懦弱——夫人打聽回來的,倒也是這個訊息。”若不然,沈夫人也不會順水推舟的就答應了許家。這種時候,她該拿出慈母的嘴臉來,一定要拿捏著當初的婚約讓許家大姑娘嫁來沖喜,然後讓他跟岳家成仇才是。橫豎許家不過一個五品的閑官兒,便得罪了與沈家也沒什麼損失,有損失的只是他而已。
不過現在沈夫人改了主意,也就是說即使她讓了步,他也得不到什麼好處。所以這位許二姑娘,首先在家中絕對是不得寵的,其次就是本人沒什麼本事。
但是——性情懦弱?沈雲殊不由得又想起來許碧像只□□似的趴在車轅上的模樣。她手上還沾著血——大部分是櫻木頸子裡噴出來的,也有她自己的手被瓷片割破滲出來的——但是死死抓住車轅,到底也沒有被狂奔亂顛的馬車甩下去。
一個敢殺人的女子,會是性情懦弱?沈雲殊搖了搖頭,喃喃地說:“她大約是真的不怕血。”
“什麼?”王禦醫沒聽清他說的話,也不深究,“即使她不是別有用心,你——”沈雲殊的親事,到底也是被毀了。
所謂婚姻大事,無論男女,這婚事都是要緊的。沈雲殊是沈家的嫡長子,少年從軍,戰功累累,他應當、也有資格仔細擇選,娶一位淑女,相夫教子,掌家理事。可如今,他卻娶了個一無是處的庶女——哦,模樣生得倒是不錯,可娶妻娶德,納妾才納色呢,更何況這位許二姑娘,說實在的,並不是那等端莊大方的模樣……
王禦醫不太想隨便說一個女子的壞話,畢竟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又不是自己能決定自己生一副什麼模樣。可是以他之見,許二姑娘這相貌,就是那寵妃寵妾的模樣,不像個正室樣兒啊。
沈雲殊聳了聳肩:“人都娶進門了,只要不是心術不正,日後且看能不能教導罷。總不能退回去……”他岔開話題,“選秀的日子可定了?”
他不提,王禦醫也不好揪著人家的妻子不停地議論,便答道:“應是定在六月中。”
“六月?”才出了正月宮裡就頒旨說要選秀,一般有兩三個月也就足夠準備了,怎的硬要拖到天氣最熱的時候?
“聽說是太後娘娘定的日期,說是陛下頭一回選秀,必得仔細準備。”
沈雲殊眼珠子轉了轉:“聽說這回陛下定了秀女須及笄方可?”新帝膝下猶虛,年紀略長一點兒的姑娘,宜於生養。
“對。”王禦醫不知他什麼意思。他到底還年輕,宮裡太醫院又是最要資歷的地方,所以訊息也不能算靈通。
沈雲殊輕輕一嗤:“承恩公府那邊有位姑娘,好像生辰就是六月初的。”要是提前到四月五月裡選秀,這位姑娘可就不合格了。
承恩公,便是如今太後的母家,袁家。
袁家世居江浙,出了不少人才,雖然做到高官的少,卻也是不可忽視的大族。尤其自族中出了一位皇後,便愈發地興旺起來。雖則最終有袁氏血脈的皇子在嫡位之爭中身殞,但袁皇後仍舊成了太後,袁家也依舊意氣風發。
不過,如今袁家最得意的卻不是袁太後的親兄長承恩公這一房。
袁家素來族居,加上家中人口多,所以即使自己分了家,外頭人也弄不大清楚,因此袁太後祖父那一支合共四房人,眾人都統稱為“承恩公府那邊”。
袁太後的父親是次子,一生也不過是做到六品官兒,不過是因著女兒才得了這個爵位。他生的幾個兒子也都沒甚大出息,若不是有爵在身,在袁家族裡實在是不起眼。倒是袁太後最小的叔父頗有點能耐,如今他的兒子袁翦便是江浙一帶的守將,直做到了三品將軍,乃是袁家最風光的一房了。
沈雲殊所說的,就是這位袁將軍的嫡女。算起來,也是太後的堂侄女。
王禦醫來江浙才沒幾天,除了給沈雲殊治傷也不曾做什麼,更算不清袁家這些關系。不過對於袁將軍,他總是在軍營中見過的:“如此看來,怕是這回選秀,高位嬪妃不少了。”
“畢竟是陛下頭一回選秀。”沈雲殊咧嘴一笑,“這會兒還有位子可佔,自然要先佔上。”後宮如今空虛,大有可為,也難怪許家想著送嫡長女去搏一搏了。
門外眾人等得發急,王禦醫總算是出來了,板著臉遞了一包藥粉出來:“著人燒開水,待水滾便將這藥粉擱進去小火熬半炷香的時候,我要給少將軍做藥浴。不相幹的人都散了罷,只留這兩個小廝幫忙。另外頭灶上的火不準熄,這藥浴要泡一夜,還要隨加熱水的。”
紫電頓時急了:“少爺是怎麼了?我們也留下伺候!”
王禦醫搖搖頭:“今日就不該叫他起來,如今寒氣內侵,必得用藥浴泡出來。不然傷口難以癒合不說,單是這寒入心肺,咳起來就能咳掉他半條命。這藥浴麻煩著呢,小廝們力氣大,你們不成,都別來添亂,快去燒水要緊,有一夜好折騰呢!”
他說罷轉身就進去了,呯一聲將門在紫電鼻子前頭關上,便聽他在裡頭沒好氣地指揮兩個小廝:“把那浴桶搬到這邊來,一會兒手上都穩著些兒,若是把你們大少爺再摔一下,可就真沒得救了!真是折騰,好了點兒就不安生,這會傷勢反複了,又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