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忽然變得飛快,秋日到尾聲,轉眼白雪茫茫,渤海王死亡的訊息,在這一年正月宣之於天下,太原侯穿了孝。
他將我安置在原來的地方,一花一木,都如從前,就像是繞了老大一個圈,又回到原點。我問他:“我能為侯爺做點什麼?”
他反問:“你想做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他說那就等你想好了,再來告訴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好,但是我總算知道了,這世上所有的好,如果可以不去問為什麼,就不要問,能得一時的歡喜,就先歡喜了這一時,以後……誰知道呢?光是想想,都如天長地久一般荒涼。
太原侯有時也會嘆息:“明明我先遇到你。”
我從容微笑:“侯爺想說什麼?”
桃源中人不知魏晉,但是身在侯府,多少會有耳聞,比如世子承爵,比如新出爐的渤海王自封大將軍,比如有人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原侯說:“如果他要帶你走,阿離,你跟不跟他去?”
我笑:“你說呢?”
“阿離!”
我收笑:“我還欠你一條命。”
他轉開目光,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當初收留你,並沒有懷什麼好意。”
“我知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這世上沒多少人喜歡養閑漢,我雖然功夫不濟,總還有那麼兩三分可以利用的地方,不過一飯之恩,惠而不費,何樂不為?漂母救韓信,呂不韋貨異人,用心雖有不同,結果卻無甚差別。
太原侯點點頭:“我奉命攻打玉璧城,阿離,他要你回去。”
玉璧城是當初渤海王戰敗身死的地方……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既已經染過血,就無所謂再染一回,我說:“我隨你去。”
那是我走過的路。
原來所有我們走過的路,都是必經之路。那不是我頭一回騎馬,但絕對是頭一回騎馬跑這麼遠,這麼快,當時疼痛,一言難盡,就是如今想來,也覺得駭然。人總是不能清楚地知道,一顆心怎樣陷落,而在回望的時候,總要到回望的時候,才明白太遲,如果能夠回到當時,如果我有一雙手,能夠穿過歲月的煙塵,能夠擋住她當時的腳步,能夠按住她雀躍的心……如果。
太原侯說:“當初王兄星夜馳騁,奔波千裡,救社稷於危亡,挽大廈之將傾,讓人每每想起,心馳神往。”
我心道這江山還姓元不姓陸呢,什麼社稷危亡,大廈將傾,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心裡腹誹,口中只道:“如果侯爺想,阿離陪侯爺依葫蘆畫瓢跑一趟也是使得的。”
他卻又搖頭。
大軍走得自然要比當初慢上許多,出發時候漳水尚未解凍,抵達玉璧城下,已經風和日麗,太原侯指一處給我看,他說:“當初,你們就在這裡遭遇伏擊。”
“哦。”我虛虛地應。
我倒不知道,原來當初已經離玉璧城這樣近,一個冬天過去,沒有痕跡留下,沒有鮮血,沒有白骨,草青青探出頭來,而春水如碧——還要怎樣呢,玉璧城下,十餘年來齊鄭大戰四次,每次都出動二十萬以上兵甲交鋒,喪生於此的人,足以使洛水斷流,小小伏擊,算得了什麼。
不會有人記得。
太原侯說:“我聽說當時王兄本來已經被親兵送走,又折身回來……”
“怎麼可能,”我不動聲色打斷他:“當時四面八方都是騎兵,根本沒有突破口,如有,以令兄心性,就算是令尊失陷於此,他也未必會折返,而況餘人。”
太原侯訕笑:“後來援兵趕到時候,你不支倒下,王兄下令殺俘,一個不留。”
我比他還驚奇:“以牙還牙,很奇怪?”
太原侯解釋給我聽:“齊鄭源出一脈,兩國之間,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常有父兄在齊,而子侄在鄭,所以兩國交兵,少有殺俘。”
我理直氣壯地無知無畏:“我是蜀人。”
他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怒放:“阿離,你分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定睛看住他:“是隻有交出阿離,侯爺才能自保?”
“不是。”
“那侯爺又何必趕我走?”
太原侯放聲大笑,我仰頭去,九萬裡長空,碧寥如洗,有雁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