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阿奎那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伸手翻取口袋裡的煙盒,慢條斯理地低聲笑道:“不錯,我見過的。小小的海戈……小小的鯊魚。”
光影變換,海戈的虹膜像是閃爍了一下。他看著他的動作,突然問道:“還有煙嗎?”
阿奎那翻出煙盒瞟了一眼,說:“真不湊巧,只剩最後一支了——”他不動聲色地取出一隻煙,在自己唇上比了比,問道:“你介意嗎?”
海戈搖了搖頭。阿奎那點燃香煙吸了一口,伸手遞給了海戈,眯起雙眼,笑著看著他。身後窗外是燈火闌珊、逐漸遠逝的城市的街景。“在這個世道上,”阿奎那輕聲說,“人人都覺得自己是那個在滿懷惡意的黑暗巷子裡落單的旅人。人們會想:‘我需要保護自己,哪怕傷害別人也在所不惜。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做的’。看到可憐的家夥,一無所有,無助又絕望,人們會想:‘這和我無關,他是咎由自取’。我們又能責怪誰呢?在這個世道,美德是強者才有的奢侈品——”
阿奎那盯著海戈的臉:“海戈·夏克,你覺得自己是英雄嗎?”
海戈唇間的煙頓了頓,“我沒想過那種事。”
“那麼,你期盼在死後進入天堂?”
“這世上沒有天堂。”他慢吞吞地說,“就算有,我也付不起門票。”
阿奎那失笑道:“是的,你不是教徒,否則你會知道聖經裡有句話:‘不要把聖物給狗,也不要把你們的珍珠丟在豬面前,否則它會踐踏了珍珠,又轉過來咬你們。’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沒有等他回答,阿奎那說:“你對特魯姆普這樣的人施以莫大的恩情,卻不求分毫酬勞。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無法償還的大恩情,會比仇怨更讓人難以忍受?”
“我沒想過那種事。”海戈淡漠地重複道。他取下唇間的煙遞給阿奎那,沉靜看向他的眼睛,“對當時的我而言,只是在幫朋友的忙——僅此而已。”
阿奎那接過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一點也沒有想過?”他搖了搖頭,把煙重又遞還給了他,低聲說:“告訴我,一個孤兒,不滿十四歲,被丟進裝滿重刑犯的監獄,還能有比這個更糟的嗎?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
“總會有辦法的。”海戈淡淡說,“現在我不也好好的嗎?”
阿奎那輕輕哂笑了一聲,提醒道:“你差一點就死了——如果沒有我的話。”
海戈也幾不可察地笑了一笑。阿奎那看著海戈銜著煙的、飽滿厚實的嘴唇,心中忽然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他低聲說:“海戈,我算是你的朋友嗎?”
海戈遲疑道:“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
此刻,空蕩蕩的車廂裡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電車在軌道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像是一曲單調又舒緩的音樂。泛黃的燈光灑在磨損的皮革座椅上,為車廂內部每一處角落都鍍上了一層溫馨柔和的光澤。阿奎那說:“那麼,幫我一個忙。”
他前傾身子,凝視著那雙金黃色的眼睛,慢慢貼近了海戈的臉。他輕聲說:“海戈·夏克,你可以不在乎自己青春、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安危,可是我在乎。如果你真像你所說的那樣慷慨的話,給我你的珍珠吧。我不想看到它們被不懂它們價值的家夥揮霍、踐踏、丟進汙泥裡……”
他揚起面龐,綠眼睛溫存而又渴求地凝望著他:“可是我不同。我會把它放進我的掌心裡,用我的體溫溫暖它,盡我所能珍惜它、呵護它……”
他的語調輕柔,幾乎像是蠱惑一般:“所以,給我你的珍珠吧。”
海戈幾乎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他的視野和腦海都完完全全被阿奎那微微揚起的臉龐所佔據了。他的紅發像寶石一樣閃耀,白皙的面板呈現出一種潔淨而溫柔的光暈。最不容忽視的是那雙眼睛,清澈、純淨又深邃,碧綠得就像是秋日的湖水,彷彿要徑直探照進他的心,握住他自己也不曾看清的靈魂。
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聞到阿奎那身上那股清雅的香氣。海戈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張美麗的臉越來越近。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阿奎那的目的並非自己嘴上的香煙。就在阿奎那的嘴唇要貼近他的一剎那、就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他閃電般地下意識別開了臉。
美麗的獵手撲了個空。
電車“哐當”一聲,碾到一枚突兀的石塊,頗為尷尬地顛簸了一下。阿奎那瞪大眼睛,錯愕地看著他。海戈別開了眼睛。車廂裡無比寂靜,皮革座墊上彷彿長滿了針尖。
阿奎那抿住嘴唇,往後拉開距離,伸手一把拽下海戈唇間的煙,自己叼在嘴裡,望著他,忽然極其緩慢地笑了一下。那笑裡沒有一絲一毫溫柔和善的神氣。
即使遲鈍如海戈,也能反應過來,他剛剛徹底把他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