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至少有八十歲了,面板是浮腫的蠟黃色,右眼上長著厚厚的翳,左眼也幾乎失明,她半躺在床榻上,周身散發著衰老特有的氣味,扁平的獅子鼻微弱地翕張著空氣,眼皮耷拉著,很難分清她究竟是睡是醒,或者是否活著。
哪怕最簡單的腦袋也不會將這位夫人和任何桃色緋聞相掛鈎。阿奎那遲疑地站在她床邊,俯下身,嘗試開口道:“夫人,您聽得到我說話嗎?”
她的侄子——那個開門的酒鬼,陷在走廊那座髒兮兮的安樂椅裡,灌下一口酒,嗤笑著說:“沒用的,這個時候她只想睡覺,根本聽不見你說話——”
阿奎那沒理會他,坐在她床邊,握住了她的手:“我是海戈的朋友——”
老婦人的眼睛眨了一下,輕輕“唔”了一聲。
一旁的男子驚得差點沒拿穩酒瓶。老婦人凝目注視著阿奎那,他注意到她雖然長相醜陋,神情卻非常溫柔:“海戈?”
“是的,他讓我來看您……”阿奎那猶豫著該如何說出下面的話。
老婦人緩緩笑了。她說話很遲緩,像是還是沒有從冬眠中徹底醒過來,需要攢夠了力氣才能吐出下一句,但是聽她所說的話,不難想象她健康的時候是個相當開朗健談的人:
“我就知道是海戈……這麼多年來,我時不時會收到一些不記名的小禮物,從收音機到巧克力到黃油乳酪……真是孩子氣,對不對?”
老婦人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阿奎那,“可是委託別人來,這還是頭一遭……”
她咳嗽了兩聲,慢慢吸著氣,輕聲說:“年輕人,他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阿奎那瞥了眼一旁豎著耳朵聽聲的酒鬼,說道:“他好得很。確實有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煩,可是您放心,他很快會親自來見您的。”
老婦人露出了寬慰的神色。她拉著阿奎那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做了五十年孤兒院保育員,海戈是她所見過最天使可愛的小孩之一——要不是阿奎那事先見過他一面,聽這位老婦人那充滿溫情的描述,一定會以為她所說的是一個打著奶嗝、臉蛋泛著兩朵紅暈、嗓音像蜂蜜一樣甜美的小丘位元。
老婦人說著說著,愈發恢複了精神。她讓阿奎那把放在她床頭的一副合照取下來,殷切地指給他看。這是一張十幾年前的福利院合照,站在右側的是年輕時的斐樂琪夫人,前排是一隊形貌種族各異的兒童,其中那個膚色晦暗、面色陰鬱的小孩,依稀可以看出海戈的輪廓。
老婦人嗟嘆道:“一個人要為自己的相貌遭遇多少不公的對待!不論是最醜陋的,或是最漂亮的——”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阿奎那一眼,又道:“我應聘保育員的時候也受盡了歧視,好多人一看到我這張臉,便斷言我缺乏母性和溫柔——可是海戈從來不怕我。他從小就有這種敏銳的直覺。或許也是因為他和我同病相憐——可憐的小鯊魚!他那麼小,就成為了其他保育員避之唯恐不及的物件……可是先生,並不是所有的綿羊都溫馴,並不是所有鯊魚都嗜血。是的,我們都是動物,無時無刻不在與血脈中的獸性搏鬥——但是比起這個,更難撼動的,永遠是世人內心的成見。”
沒有母親會相信自己所珍愛的孩子是作奸犯科之徒,哪怕實際上這個“孩子”滿手血腥、身負數條人命。
阿奎那決定對海戈的處境閉口不提,只拍著老婦人的手臂聊了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老婦人讓阿奎那把合照帶給海戈,“讓他下次親自來看我 ,”老婦人抱怨道,“我可是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老婦人執意讓她的侄子把阿奎那送到了門口。那個男人倚著門抱著酒瓶,貪婪的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奎那,訕笑道:“怎麼,那家夥這一次就什麼也沒送過來嗎?”
阿奎那瞥了一眼玄關附近淩亂堆著的空酒瓶子,想起放在自己胸前口袋裡的支票。他不認為現在是把它掏出來的好時機。
那個男人顯然誤解了阿奎那的沉默。他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是很快又被一種惡毒的興奮所取代。他挺了挺胸膛,挑釁地看著阿奎那:“你剛剛說你是律師對吧?”
“怎麼?”
他呵呵笑道:“那家夥遇到大麻煩了,是不是?”
阿奎那心平氣和地說:“‘那家夥’是誰?海戈·夏克?”
他敏銳地注意到對方聽到這個名字時微微打了個寒噤。這個酒鬼連海戈的名字都不敢說出口呢。
阿奎那很容易便想到,雖然海戈很少和老婦人見面,但是一定曾經透過某些諄諄善誘的方式,說服了這個欺軟怕硬的酒鬼對斐樂琪老婦人略盡贍養之責。
那個男人幸災:“老姑媽是神志不清了,總是嘮嘮叨叨以為這些嗜血種會是什麼好貨色。而我,早就看清了他是個危險分子。他們那一族在他媽的肚子裡就開始自相殘殺。一隻魚,卻長了一雙貓眼!你沒見過那雙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發亮的樣子。他遲早會犯下重罪,然後被送上絞刑架——”
阿奎那盯著那張噴濺著酒氣的大嘴,徹底打消了把錢全部給面前這個酒鬼的念頭。他忽然開口道:“對了,海戈確實讓我帶了一件東西。”
他迎著對方訝然的視線,慢條斯理地說道:“他委託我和社群醫院簽訂了協議,從現在開始,每個月都會有社工定期上門為斐樂琪夫人補充藥物,順便檢查她的健康狀況——並以此作為發放生活費的依據。”
男子舔了舔下嘴唇,道:“‘依據’?那是什麼意思?”
“一些再簡單不過的事:只要能證明老夫人受到了起碼的妥善照料即可——假如沒有,這筆錢會上繳監管機構,充作向失職的贍養義務人提起訴訟、進行追責的費用。”
他沖著那個目瞪口呆的男人丟下這句警告,懶得和酒鬼多作糾纏,邁步走下了臺階。阿奎那已在心裡打定主意,回去馬上就為斐樂琪夫人代擬社群監管協議。
他是海戈的全權委託律師,這件事不需要經過他的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