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方才診脈之時,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確認男女之上了,以至於聽了這話,一時有些語塞,所幸方才那脈象,他仍舊記憶深刻,他一面回憶,一面開口道,“回稟陛下,依卑臣拙見,陳大人她……雖是脈搏弱些,卻並無什麼要緊的病症在身,只是過於勞累,須得好好休養一段時日。吃食上注意些,倒也不必非得用藥……”
聽完這話,季懷直方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東偏殿內。
季懷直領著李仁走了之後,陳昌嗣幾乎是僵在了原地般,一動不動,就連臉上那一貫的笑容也掛不住了。
楊文通何曾見過她這副表情,自然禁不住上前詢問。陳昌嗣只是蒼白著臉色,眼神發直地看了他一眼,勉強沖著他搖了搖頭,卻什麼也沒回答。
很早、很早以前,從她決心參加科舉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無非是早些和晚些的區別……可是,當事實真得被揭開之後,她卻依舊無法平靜以待。
她勉力安慰自己道:當今陛下仁慈,應當不會因此治罪於她,無非……無非就是……離開這朝堂罷了……
欺君之罪,能得如此結果,已是幸甚……
可她扯了扯唇角,卻無論如何都勾不起一個向上的弧度——十年寒窗苦,數載心力竭;她自詡才華,也幸遇伯樂。
如今卻……卻……
放於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陳昌嗣的目光掃過,最終停在那積年提筆落下的厚繭上。她盯著那幾乎有些變形的手指看了良久,倏地收緊成拳,在腿上重重地一錘。一聲沉悶的暗響之後,陳昌嗣終於放棄了對臉上的神情的控制,牙關緊咬,本在盡力上勾的唇角也緊緊抿起。
——這樣的結果!教她如何甘心!!
滿溢的不甘從眸中流瀉,心底的質問聲愈響……眼裡似乎都生出了一層淺淡的恨意。
“昌嗣?”季懷直剛一回來,就看見陳昌嗣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樣,這本沒有什麼。可是方才他進來之前,李福早已揚聲通報過,在一眾跪迎的宮人中,陳昌嗣和楊文通這兩個直挺挺地坐著的人格外顯眼。
楊文通沒動他倒不怎麼意外,兩人勾肩搭背慣了,要不是特別正式的場合,他才懶得費那勁呢。可陳昌嗣向來守禮,這次連起身迎接都未,可實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陳昌嗣被這道聲音驚醒,她恍然回神,看到殿內的情形,忙的起身想要行禮。
此時,季懷直也已走到近前,也趁機仔細打量了陳昌嗣一番:就算知道了這是位姑娘,見了本人以後,季懷直還是……持懷疑態度……
他的目光在陳昌嗣身上掃了一圈,最終落到了脖頸之上,沒有喉結啊……
這麼明顯的破綻,他竟然沒看出來!
季懷直不由轉頭瞥了楊文通一眼,頓感安慰——這人不也沒看出來。
再想想這麼多年來,一個發現的人都沒有,季懷直的心裡倏地平衡了:問題顯然不是出在他身上。
陳昌嗣也注意到他打量的眼神,她錯開目光,徑直請罪道:“臣……欺君罔上,罪無可恕。”說罷,竟是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沒有。
倒是那邊的楊文通看了這情形,皺眉想要上前,不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只是略起了起身,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欺君是個什麼罪名,昌嗣可明白?”季懷直冷聲道。
“……臣知曉。”
“知道就好。但朕念你這兩年來盡心竭力、勞苦功高,這功過相抵……”季懷直還想多裝一會兒,餘光就瞥見楊文通嘴角正不自然地一抽一抽的,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他表情一頓,狠狠地扔了一個眼神過去——你要是敢笑出來,就等著吧!
“……雖說是死罪可逃,但若是半點不罰,朕日後也無以服眾。”季懷直清咳了一聲,正了正神色,才繼續道,“朕命你,自今日起,至下月廿四,不得入朝,此間薪俸減半。待下月回朝之際,再行另計。”
一直以才思敏捷、穎悟絕倫著稱的陳首輔,此時竟有了一種腦子不夠用的感覺。她將季懷直的這段話在腦中過了數遍,仍覺得話中的含意彷彿蒙上了一層薄霧,模模糊糊地在腦海中不甚明晰。
倒是楊文通那邊噗嗤地笑了出聲來,沖著陳昌嗣揚聲道:“發點錢還摳摳索索的,昌嗣你別搭理他。要是錢不夠用了,你就來找我……”說到這裡突然一頓,方才那股理直氣壯的勁兒也弱了下來,“你……來我府上,吃喝一定管夠!”
陳昌嗣這呆愣的表情可是難得一見,季懷直看得好笑,聽著楊文通擠兌他的話也沒生氣。不過……就管吃喝?季懷直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楊文通對上這滿是意外眼神,心裡一苦:不是他不想幫朋友,實在是他自己也困難得很。
他爹知道和季懷直一塊兒去了青樓之後,差點用鞭子把他給抽死。今兒出門之前,還親自盯著,讓人把他身上銀鈔搜刮幹淨了,一·個·銅·板·都·沒·剩!
……
那邊陳昌嗣倒也無心放在楊文通這突轉的語氣上,經楊文通這麼一打岔,她也終於理清了方才的那段對話。她勉強分出了一絲心神,對著楊文通感激地笑了笑,然後便正了神色。
她抬手撩起衣擺,正對著季懷直屈膝跪下,寬大的袖袍自空中劃過,委頓於地,頭也緩緩地叩向了地面——
“謝陛下恩典。”
季懷直愣了一瞬,張了張嘴,卻並未攔她,而是也收起了先前那嬉笑的表情,正色受了陳昌嗣這一稽首。
待她完完整整地行完這一禮,季懷直這才伸出手去扶,兩人目光相對,季懷直眼睛一彎,露出了些許笑意,“昌嗣可要好好修養,朕還指著你多操心個幾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