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有點假。奚存青對此心知肚明,也深知深宅大院,免不了為了蠅頭小利勾心鬥角,得水又是他親自買回來的奴,被人針對是顯而易見的事。
就是難得他這麼懂得討好乖巧了。
按理來說,他這年紀,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因為奴籍被迫世故圓滑,一想之下,倍覺無奈。
提著沉甸甸的糕點,林德興奮得很,看到夜市中有人耍抵角戲,興沖沖地奔過去看,不一會就看得入迷,完全忘記了自己出來是幹嘛,大少爺有沒有跟上來。奚存青默默擠入人群,拉住他的袖子以防他被人群擠走,而得水毫無所覺,只顧看著戲叫好。
直到班子賺得盆滿缽滿將要散場,得水才驚覺已經在外廝混了太久,夜已深,街上行人都少了很多,再轉頭一看,大少爺還默默陪著他,臉一下子白了,支支吾吾地說:“大少爺……我還能回去嗎?”
“自然能的,管家都會給我留門。”
林德期期艾艾的:“回去得那麼晚,大奶奶會罵少爺嗎?”
奚存青摟著他笑:“咱不讓她知道就行。”
規矩很多隻是約束下人的,但是對於全家的驕傲和指望的奚存青而言,就是可守可不守的問題。兩人從管家留的小門回家,臨別時得水扯住奚存青袖子,小聲說:“大少爺,以後我還有機會出去嗎?”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奚存青,滿是討好。阿諛奉承之色奚存青見得多了,甚至有點厭煩,不過放在他身上……又著實讓人心生憐惜,情不自禁地揉了他的臉:“當然有的。”
得水小聲說了句:“謝謝大少爺。”轉身就跑。
得水終於如願有了能近侍大少爺的資格,三秋桂子再怎麼有意無意地攔著他也不成了,氣得兩人暗地裡拼命翻白眼。得水不管,他早就對大少爺滿牆滿架的書心許眼饞了許久,終於有了靠近的機會,直覺香乎乎的,聞著真舒服。
奚存青有心試一試他,就隨手拿了本書叫他讀,讀得磕磕絆絆,有時只讀半字,奚存青聽著好笑,把書拿過來,再指著一一教認,得水也聽得認真,滿臉興奮的樣子,叫奚存青油然生出莫大的成就感,教得越發認真。
一來二去,得水連月勤學苦讀,認的字越來越多,聰穎機靈,正好奚父有意把偌大家業事務慢慢交移給兒子,讓他操習熟練,精通世故。事務移交過來,免不了與各式賬本打交道,與生意夥伴、親戚朋友更有諸多人情往來。奚存青給得水分擔一二事務,日常與人宴請也會帶著得水見識世面,相伴成長起來,儼然是得力的心腹與書童。
又是一場俗套又充滿勾心鬥角的宴會,奚存青年紀尚輕,對宴會世故已是駕輕就熟,舉杯奉酒說場面話,得水站在身後低眉順眼地伺候,他打扮樸素,少有人注意到他,今日宴席上一位公子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虛眼一晃,問奚存青:“你常帶的小東西,還不見你說過呢。”
奚存青沉穩一笑:“自家貼身僕從罷了,有何可說的。”
但那位公子並不打算放過,奚存青在一眾子弟中,算是難得清譽良好的公子,從未見他如何沾花惹草,攜美同遊,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多了個小跟班,此前一直不曾注意,今突又想起,便想仔細瞧瞧,這小跟班有何特別之處?
“你抬起頭來。”
得水頓時有些緊張,奚存青覺得對方這般無禮問候,有些不滿,又假意開玩笑道:“劉兄莫不是今日換了口味,看上我家侍從了吧?”
劉兄哈哈一笑:“不敢妄言,總要看過了相貌,再向奚弟討要。”
奚存青心中微有不悅,驀然想起以得水的相貌,煞是吸引人,抬頭露相,就算劉公子沒意思,保不齊在座其餘幾個口味變態的有意思,登時有種己之珍寶將要被豺狼虎豹盯上的危機感,面色微微沉肅:“我家小僕相貌無甚奇處,看了也是無趣。”
奚存青在諸子弟中頗有分量,他臉色一變,口氣也變得正經,竟是把自家侍從視作禁臠,不肯讓他人染指,心下都是暗笑,也不再死皮賴臉地糾纏,打個哈哈互給臺階,此事就輕飄飄地揭過,暫且不表。
等宴席結束。奚存青由得水攙著腳步虛浮地上了馬車,得水又輕手輕腳地一勺勺給他喂醒酒湯,忽被一把抓住手腕,湯勺一抖。得水眨巴著眼:“少爺?”
奚存青掰著得水下巴一點點仔細看。初入奚府時,得水可憐巴巴又髒兮兮的,在身邊教養那麼長時間,幾乎與他同等吃穿用度,氣質儀態都好似脫胎換骨,宛如雕琢後的美玉,綻出濯濯瑩華來,帶胡人血統的眉眼又甚是漂亮,尤是一雙碧眼兒,盈盈剔透,似能把人魂兒都勾走。
怎麼能,怎麼該放任他隨意出來?
得水被掰著下巴生痛,支支吾吾:“少爺,怎麼了?”
“我酒醒了,不用餵了。”奚存青覺得頭痛,又心亂如麻,索性閉上眼不再看他,那雙碧眼兒卻還印在心底,熒熒生輝。
回到府上,奚存青仍覺頭痛,故未馬上洗漱就寢,而是在中庭涼月色下來回踱步幾圈,藉著初冬的夜風,口吟詩詞提神醒腦,待精神稍好,再折返屋中,溫湯沐浴。
沐浴洗漱之後,宴席帶來的脂粉酒氣終於褪了個幹幹淨淨,神思清爽不少。信步前往臥房就寢,卻聽得裡面脆生生地說:“大少爺等等,床還沒有捂熱呢。”
奚存青先是一怔,後才想起來。冬日暖床這活,原本是三秋來捂的,後來得水隨侍左右,慢慢地位起來,默不作聲從三秋手上搶了這個活計,還惹過三秋在他面前一番暗指埋怨。不過彼時的奚存青並不覺得有什麼,覺得誰來捂床都是一樣。
要說暖床,也不是一般的活計。湯婆子能暖的地方太少,唯有人暖過的地方才是又均勻又暖和,暖床的要仔細熨熱過被褥下每一寸邊角,又不能因翻滾把床褥滾亂,暖過之後床褥依舊平整,燕去無痕,方能讓主子冬日就寢妥帖舒適。
奚存青行至床邊,瞥見帳內被褥微微翻動的聲音,抬手掀起簾子。得水正趴著,確認一面捂熱乎了再慢慢翻轉來,瞥到奚存青的臉,一下瞪大了眼:“少爺?”
他想起了什麼,說:“少爺不要急,一會就熱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