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院被炸毀,甘生麒的住處轉移到離盛和院不遠的光玉居,每天下午帶帶孩子,其餘大部分時間要麼看書,要麼打盹。
甘雷濯來正好碰到了他打盹的時刻,和一旁的心腹侍從低聲說了幾句,侍從沒怎麼懷疑他,信從他出去,留甘雷濯一人在屋裡。爺孫兩人需要獨處才能商議事情的時刻以往見多了,這次也不例外。
甘雷濯坐著,既不激動,也不緊張,莫名其妙的平靜,他知道他在這坐著不會等太久,一會甘生麒就會醒來,他雖老邁,基本的判斷力還沒丟。
過了好一會,披著睡衣的甘生麒走過來了,他步履仍算穩健,但在甘雷濯眼裡過於緩慢了,緩慢到讓人感覺他走路時都小心翼翼,避免蹣跚時不慎跌倒丟相,他坐下來也很慢,幾凳沒有扶手,他撐了下桌子當著力點。
“什麼事?”
甘雷濯扯了巡夜人那邊的進度,並如實說了自己的懷疑,詢問他有什麼解決之道,或政敵下一步會怎麼做。
甘生麒沉默良久,微微合上眼,沉默的時間太久,久到甘雷濯以為他眯著了,他才開口說:“我看不透。”
甘雷濯一怔。
“煙花那次很不合常理,要我做的話,我不會選擇那麼蠢的襲擊方式。”甘生麒說著,語氣越發困惑了,“出喪那天,李大臣是怎麼死的,我現在也沒想明白,他有很大可能是詐死,不過人家不想趟這渾水,就由他去吧,我倒沒想到他會這麼輕易放棄掉自己的前途,能做出這種決斷的,真不知該說他是勇敢還是怯懦。”
甘雷濯內心驚駭:“所以他們下一步會怎麼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甘雷濯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再加上甘生麒說這話時懨懨的,說不出的敷衍之感,他耐著性子再問:“可下一次還是被動接受的話,不又要死很多人?”
甘生麒沒有回複。
甘雷濯大著膽子問:“太爺爺,你對您孩子的死亡,就……就沒一點傷感嗎?”
甘生麒眼睛睜開了些:“這什麼意思?”
“我是說……”在甘生麒平靜地注視下,甘雷濯忽又想起了被甘生麒不怒自威的氣勢壓迫得戰戰兢兢的記憶,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且甘生麒似乎對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警惕起來,眼神越發銳利,他一手搭在身後的茶桌上:“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看您好像並不是非常在乎我們這些後輩的性命。”甘雷濯的勇氣在此刻盡數發洩,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您對那些小輩,好像是看一群寵物,任何一個死了,您都不會傷心,因為這樣的寵物多的是,隨時可以補充進私院。”
甘生麒呼吸聲沉重:“你是在質問我?”
“對,就是質問!”甘雷濯豁出去了。
“你非要這麼想,我有什麼辦法。”甘生麒並未如甘雷濯想象的那樣暴跳如雷,態度冷漠至極:“我年紀大了,無論表達喜歡還是厭惡,都不可能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一樣寫在臉上。更多的時候我懶得表達。死人我見過不少,傷亡再多,畢竟甘家還有那麼多人活了下來,幹活的人還沒死。孩子那麼多,真正優秀能搏得我喜歡的也就那一兩個。到了我這個地步的人……都是無所謂的事。”
甘雷濯熱血沖頭:“說穿了就是因為他們死了還會有新人補充進來,而您只有一個?”
甘生麒視他良久:“你是不是和誰接觸過,說了什麼?”
甘雷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此刻他渾身血液都好像凝固,因為甘生麒渾濁的眼少見地清亮起來,猶如夜間的猛虎目光,他微弓起腰,緩緩站了起來。
狐——他在心裡狂呼,下一刻他就被扼住了咽喉,所有思緒剎那中斷。甘生麒微微後仰,噴薄的血與腦漿糊了他一臉,將視線染紅,濃厚的血腥氣充斥鼻腔,禁不住一陣惡心與反胃。
他松開手,手指一直在抖,不受控制地抖,他覺得自己絕非心慈手軟之人,亦不是優柔寡斷之輩,可右手還是像抽筋了般瘋狂哆嗦,揉捏了幾下仍是制止不住,他微生惱怒,像摔茶杯一樣用力甩砸了下手,關節與桌面碰撞,疼痛感終於讓他奪回了右手的掌控權,除了微許疼痛之外,活動自如。
好了。
然而血跡與屍體卻沒辦法立刻抹消,綢緞睡衣大半是血,噴濺的血液染花了厚重的織錦垂簾與牆面,甘生麒坐下來,看看死相可怖的屍體,再看看自己,手沾滿了血。
幻相,搖曳的虛無光影又佔據了他的視野,影影綽綽。那是多少年前的時光?也許是甘雷濯小時候吧,甘雷濯從小被寄予厚望,人刻苦努力,極少說話,只有在有疑問請教他時是話最多的時候,甘雷濯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定位並為之努力,這一點他很欣賞。
但他現在已經死了。
甘生麒微微弓下腰,似乎是因為坐久腰有些累,虛無的孩子們的嬉鬧聲忽遠忽近。
“你可真下得了狠心啊。”柔美的聲音滿是譏諷之意,“不過你以為這樣就完事了?就結束了?不,仔細瞧瞧周圍,還沒有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