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生麒身披白衣走在最前面,吏部大臣帶著皇帝親筆信迎面走來,當眾宣讀,信中不過寫了些尋常告慰關切之詞,嚴令良裕港衙門速速將反賊緝捕歸案雲雲,全篇無用,甘生麒依禮躬身謝皇恩。
欽差大臣今天來特意換了一身素白的衣服,披上喪巾,與甘生麒同行,在一派或高或低的哭聲中低聲詢問:“尊下臉色不太好,近日沒休息好?”
甘生麒緩步前行:“多謝閣下關心,老朽近日一直在追查線索,略有疲憊,讓您見笑了。”
“查案之事有衙門捕快和巡夜人,尊下年紀已高,還是要多保重身體啊,不要太勞累了。”
“多謝關心……”
兩人低聲交談之際,在天穹高遠之處的十三爺俯瞰著從山上緩緩行下來的浩蕩白色長龍,一直盤桓。
白色長龍的前方是有專人清路請人迴避的,猶如忙碌的螞蟻被一張紙撥到一邊去,為後方的喪葬大隊騰出幹淨安全的空間。
但不是所有。
十三爺看到有些地方有漏網之魚,分佈方位還頗有規律,交織成一張疏疏的朝著喪葬隊伍的網。
當喪葬隊伍進入網口的大致範圍時,璀璨的亮光陡然迸發。
喪葬隊伍的前頭立刻反彈出白濛濛的弧形護罩,氣浪順著弧形護罩沖向喪葬隊伍,整支隊伍登時大亂,向四周扭曲著分散開來,隊伍前頭,甘生麒攜猝不及防的吏部大臣沖天而起,此時變故陡生,地面轟隆炸響,掀起的煙塵與靈光迅速淹沒了騰空飛起的兩人。
長長的隊伍愈發混亂,甘家人驚慌地跑開,稍有些實力的大著膽子往煙塵滾滾處飛去,尚未靠太近甘生麒便已沖了出來,厲聲道:“叫醫師!”
甘生麒面對突襲,提早準備好的法器符籙擋下了大半威力,而一旁的欽差大臣忽地吐出口血來,捂著胸口面色煞白,甘生麒不明所以,來不及細思欽差大臣究竟是怎樣受的傷,先叫醫師診治準沒錯。
欽差大臣被幾人攙扶著落地就醫去了,甘生麒正了正頭巾,撣落身上的灰塵,回頭看了眼,大部分人慌慌張張地棄下棺材往別處跑了,在路上的就剩幾個有一定修為的,站著不知所措,茫然四顧,也沒人去主動追查膽大包天埋伏的兇手,甘雷濯急匆匆趕來:“太爺爺,您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甘生麒面色平淡,努了努嘴:“把那群人都叫回來,大驚小怪,像什麼樣子。”
“是。”甘雷濯低頭應了聲,轉身指了幾個熟悉的,讓他們趕快把四散的族人拉回來,怒吼遇上變故就扔下血親的棺材獨自逃跑,成何體統!叫別人看我們甘家的笑話嗎?!
甘生麒站在原地,也懶得去追索那些刺客,他沒那心氣了,筆直地站在原地,不緊不慢地整理袖口,仔細地疊起來,直到衙門捕快和夜遊神趕到,詢問有多少傷亡時,他答道:“欽差大臣受傷了,已經派人診治去了。”
衙門捕快喉頭滾動嚥了下口水,夜遊神則皺眉道:“有您護佑,大臣是怎麼受傷的?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甘生麒頓有所悟,他像生了鏽的齒輪,現在被人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來,竟也無一絲動彈的想法,只覺突如其來的疲累感襲上心頭,讓四肢僵直卡死,動都懶得動:“是老朽思慮辦事不周,這會大臣再遇上什麼不測,怕是兇多吉少了。”
夜遊神驚訝於甘生麒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大臣怕是要死”這個推測,冷靜到有些不正常,彷彿是在說“他不過是出去玩了”似的。不過看甘生麒漠然的神色,他似乎又能理解了那麼幾分,這個已經活了上百歲的儒門大學者,坐鎮甘雲山莊百年,歷經種種風雲變幻,哪怕帝都來的監察大臣因自己一時失誤可能被謀害而死……似乎也不是什麼值得緊張的事。
除非甘生麒叛亂謀反,皇帝不會輕易向一個成名已久的大儒舉起屠刀。
夜遊神收攏心神,向甘生麒拱手告別,要去追查大臣安危,甘生麒給他指了方向,站著一動不動。
就剩下衙門捕快頭子,他不能飛,也不敢去追查那些敢當著甘大儒面襲殺的刺客,滿臉尷尬地問尊下可還安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甘生麒想了想,說:“方才的變故嚇走了我家好些人,麻煩您和您的手下操勞些,把他們叫回來,葬禮還是要繼續辦的。”
捕快頭子連忙點頭,不忘奉上幾句贊頌泰山崩於其而色不變的馬屁,麻溜地辦事去了。
甘生麒微微闔上眼,太陽越升越高了,隔著頭巾也覺得太陽曬頭皮燙得厲害,大著膽子回來的侍從忙不急地上前為他舉傘,被他推開:他覺得這樣並不討厭,甚至有點舒服,太陽熱氣從頭頂灌入,延經脈流動全身,熱烘烘的,久違地略感舒適。
四散逃跑的族人在甘雷濯和衙門捕快的努力下重新歸隊,在高空俯瞰之下,甘家的喪葬隊勉強恢複了下山時的浩蕩規模,還有點混亂。逃開的人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害怕甘生麒震怒責罰,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擔憂地議論,惴惴不安。
曬了好一會太陽的甘生麒睜開眼,吐出口長氣,無意義地高聲呼喝了一聲長調,響徹良裕港,自深海吹拂而來的海風亦在此刻猛烈了數倍,大地回饋低沉而渾厚的震動,彷彿天地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