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屋裡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動靜,大概是兩人壓著嗓子交流太讓他著急。步襲沖春意一笑,收拾起東西轉身進去,在行至床邊時聽見了門合上的聲音。
“你同春意說了什麼?”
甄欺被紗布包裹住渾身上下許多處地方,人靠在那一堆用了方法才堅固堆疊起來的枕頭裡,顯得他像個艱難拼湊起,且時刻又會再碎成一地的珍貴瓷器。他睜著眼睛裝兇,以為自己在瞪著步襲,其實落進對方眼裡,卻只是強裝士氣,沒半點殺傷力。
“春意讓我多包容你,別與你置氣。”步襲將一勺藥喂到他嘴邊:“張嘴。”
胡謅的話不過腦子,甄欺想也不用想這一定不是真話。他皺著眉頭嚥下那口苦得倒胃的藥,藏在被子裡的手無意識將那片小小的紙條揉得更緊。甄欺一口一口喝著藥,眼神直勾勾盯著步襲,連叫苦抱怨也忘了說。一碗藥見底,步襲掏出兩塊提前準備好的蜜餞果子,一塊撬開甄欺牙關塞進他嘴裡,另一塊留作自己同他分享甜蜜的獎勵。相同的甜在嘴裡散開,步襲轉過身去拿起那些歸整好的外傷藥時才後知後覺覺察到,甄欺此刻安靜得有些過分。
既不羞怒的要他馬上離開這裡,也不怕讓他看見自己狼狽又脆弱的本貌,一向說不來好聽話的嘴在最有機會的時候選擇放過了他,步襲覺得這或許不是因為甄欺突然大發善心。不論是夜市上的變臉,還是此刻異常的沉默,突兀的一切歸於一旦,步襲只能將一切緣由順理成章地指向書房裡他未能參與的一個多時辰。
宮裡那些事兒絕不可能像甄欺說得那樣輕松簡單,他只是習慣了騙他瞞他,即使是這種一切都快要分崩離析的終末之時。他應該想到的,在他說出口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只是那時候,步襲被甄欺完全意料之外的主動姿態沖暈了頭腦,一切都被他輕巧的拿捏,連同他一起。
他總有他的理由,步襲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被這樣對待。拿著東西轉過身去,他又把旁邊那盆準備好的熱水端來面前,帕子在水中滌蕩幾下又被擰幹,隔著熱氣,他同甄欺用目光相持著氣氛,卻誰都不明白這相持究竟是怎樣開始的。
“我去外頭等。”步襲低下頭去,算作讓步:“有什麼事再叫我便好。”
“你來幫我。”
“”
甄欺見他沒說話,只低著腦袋看著盆裡,他看不清步襲神情,只能瞧見那雙浸在水裡的手一點點被泡紅了指尖,卻仍然沒動。
“我說,要你幫我。”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步襲垂著腦袋,聲音清淺,差一點被甄欺當做他腦海裡夢魂中生出的妄念:“我對你而言,就只是這樣一個供你取樂的玩具。”
他聽見面前的人發出一聲自嘲般的輕笑,嘴裡說著傷人的話,語氣卻平靜得離奇。甄欺霎時閉上了嘴,下意識生出的反駁很快被及時複蘇的理智堵在門口。他明白一切過錯的起源都不過是因為當年的自己一瞬間錯了心神。這麼多年,他同樣能夠清晰的感覺到步襲所有的掙紮痛苦,輾轉痴纏,都是來源於自己。他感同身受著步襲所感受到的,每一次的翻湧起伏,卻只能任憑那滔天的巨浪將他吞沒,連同自己一道深埋進已然平息下來的過去裡,一次一次,反複被蠶食。
該放下的放不下,該忘記的總是想起,步襲學著他的樣子變成了一個大人,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被打磨得只剩下微薄底色,甄欺看著他擰幹手帕走到面前,半跪下身替他掀開了蓋在腿上的薄被,所有聽說的,偷看的,揣測的,與他有關的那些幸福與安定在這一刻徹底潰散崩離。甄欺有些茫然的想,原來步襲的痛苦也和他哥哥一樣,越靠近,才能越清晰。
“自己脫吧,我手腳沒個輕重,小心弄疼你的傷。”
“步襲,你很恨我吧。”
“我不恨你。”步襲甚至答得很快,沒有半點猶豫:“甚至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再見你。”
“你只是有你的難言之隱,你的迫不得已而已,所以,我不恨你。”
熱乎乎的布塊貼著他的小腿一路往上,順勢將那條薄薄的裡褲往上推起,就那樣皺皺地堆疊在膝蓋上頭,大腿邊緣。步襲的力道很輕,輕到那些正在迅速蒸發的水珠幾乎沒怎麼在甄欺面板上過多停留,很快就沒了痕跡。兩條腿上泛起不同程度的青紫淤腫,步襲看著那些斑斑駁駁,記得甄欺的面板有多麼脆弱,那時候只不過是一時的摁壓,就能留下一大片如同虐待般的證據。甄欺那時總愛拿那些做文章,指摘他不知輕重,不會收斂,更不明白床笫之間那些討人歡心的秘訣,常常把步襲說得面紅耳赤,難得的失去與他辯論爭嘴的恆心。
“你總有原因,我只能迎合。”步襲低著腦袋繼續說:“若是對我有幾分愧疚,那便不要辯解。”
“我的怨念,我的難過,對你來說,本也不重要。你我之間的事,若我肯放手,也不會變成如今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說到這裡,步襲停下,他淡淡一笑,將早已面目全非的一切輕描淡寫帶過。從前有段時日他羨慕哥哥,而後又怨甄欺,如今卻什麼也不剩。看著他,步襲的心裡自然而然生出一汪泉水,透亮而不知源泉蹤跡,他在為什麼而難過,為什麼而抓住甄欺不肯放手,連他也不知道了。
長而薄的裡褲被輕而易舉推到大腿處堆疊起來,手裡的帕子漸漸沒了溫度,步襲挪開面前的水盆往旁邊稍稍,剛要起身時,面前的人卻在他即將抬頭的剎那附身而下,熾熱卻毫無章法的呼吸霎時靠近他面前。
“還記得起嗎?以前那段日子,只有我們的日子。”
“院子裡,屋子裡,還有......”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步襲眼睛,熱熱的水霧被呼吸推動出氤氳流淌的波紋,落進眼裡,變成透白的一片,一如陽光灑落入記憶中的那個窗沿,映亮一片白紗的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