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欺抬起手來,在面前艱難地揮動兩下。熱氣散盡,步襲瞧見他偏頭去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將那個茶袋還回到自己手裡,默不作聲地往前走開幾步,在一道貫通兩岸的石橋邊停下。甄欺扶著橋頭那個獸首雕塑,望了眼對岸那片同樣如火如荼的彩燈,最後才扭頭過來,同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步襲四目相對。
“我喜歡的,這裡似乎沒有。”
“你說,”步襲往他面前靠近兩步,面色上帶著幾近幼稚的真摯:“這裡的商販於四面八方彙聚長郢,來源遍佈天下各地,說不準會有。”
“我想要長生不死藥,這裡有嗎?”
步襲一愣,甄欺卻已經笑著將他從身前推開。石階一步一步緊捱得密集,他卻渾不在意,搖晃著腳步淩亂地往橋上踩,甄欺亂甩著裙邊袖口,跳動的動作像毫無篇幅的舞。步襲來不及多想,只能伸出手去緊跟在他身後,緊張地看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背身往上,落腳於最後一步梯階,終於停止這場奇怪又突然的戲。
“我想要長生不死,死而複生,靈魂不散,肉身不腐........”
“我想要長長久久地活著,若是死了,也得留下魂魄,不論如何也不去陰曹地府裡見那些妖魔鬼怪似的人物,賴皮樣的在人間過活。”
惜命的話說個不停,步襲看著甄欺,卻並不覺得他真的在乎自己是否能真的活下去。藥罐裡成日成日熬著苦藥,偷偷躲在屋頂偷看時,步襲卻從沒在甄欺手頭瞧見過煙杆的消失。他記得,他從前並沒有那麼成癮,偶爾想起,也不過只是一口氣的事,絕不會那樣隨手不離,如同毒物般一股腦地往身體裡傾倒。
背上的傷,身上的病,不知為何彎曲得艱難的雙膝,還有手腕內側被他無意中瞥見的數道已然變淡到難以察覺的細密劃痕,不論是哪一點,步襲覺得,比起長生不老,甄欺似乎更想閉上眼睛,睡一場不用再醒來的覺。
生的念頭在他那裡越來越淡薄,那陣心慌於此刻達到無盡的頂峰,步襲微微顫抖著雙手,上前輕輕握住甄欺肩頭,在觸碰到他那一刻更加確定那股遊離在他身上的,難以拼湊的崩壞隕落之感,卻無法將所有的慌亂恐懼吐露只言片語,步襲竭盡所能地壓抑著心頭越發猛烈的戰慄,將面上裝得淡然,抬眼看他時,卻再也無法遮擋眼神裡瘋狂上漲的懇求。
“....冬雨說,這些年,你去了很多有名的寺廟,同許多天下聞名的術士見過面。”
“甄欺,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想死,又為什麼要去信那些無稽之談,尋這些根本不可能的因果?”
“你真的想聽嗎,步襲。”
步襲一愣,甄欺卻並不打算因著那一閃而過的心軟而替他做更多傷心不傷心的考慮,他瞥一眼仍舊停在自己肩頭的手,感受著力道不自覺的變重,甄欺勾勾唇角,伸手去捧住步襲臉頰,眼神一寸一寸掃視過他五官輪廓,最後停在他的眼睛。
“這世上,我最想他。不論付出什麼代價,若能再見,我都甘之如飴。”
“所以,別再說什麼無稽之談之類的話。”
“或許有一日,你也會如我一樣,不得不將希冀寄託在它們身上,抱著那點連我自己也覺得好笑的念頭日複一日,艱難過活。”
依舊可恨,依舊毫不留情。人比起從前消瘦脆弱,這張嘴的功力卻仍然不減分毫。步襲最恨甄欺這一點,說話總是這樣尖銳直接,連一點施捨般的餘地也不肯放過,把一切都扯破才肯罷休。抹著口脂的唇瓣泛著紅潤的光澤,步襲眼神下挪,心中那團原本不過溫溫熱熱的火一下子被他這塊硝石點得失控起來,松開的手迅速又摟上甄欺腰肢,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總不肯給他至少保留一點點維護尊嚴的體面。
“想吻我嗎?”
甄欺被他死死環繞住身體,緊貼的胸膛散發著難以忽視的熱,步襲已經那麼用力,臉上卻還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他能看出,他還在忍,很艱難,卻也很堅決。
“想像以前那樣,抱著我,擁有我嗎?”
他還在笑,像個死期將近卻仍不知悔改的囚徒,甄欺不害怕步襲,甚至能清楚的摸清他所有的底線原則,不停地試探,再反複的突破。果不其然,片刻後,腰間的雙手鬆開,步襲一言不發轉身向著橋下離去,將冬雨春意的挽留甩在腦後,也將他一起拋棄。
甄欺站在原地,看著步襲走完那坡傾斜的石階,終於也邁開腳步往下。耳邊的一切聲音終於全部重新回籠,他搖搖晃晃地走著路,低著腦袋,連自己也意識不到此刻的出神神傷是何故,沉浸在那片置身事外的空白裡,將身後那群急急靠近的笑鬧聲也遮蔽。
“公子!”
步襲驟然停步,於那聲驚呼後迅速扭頭過去,緊跟其後的是高處那個隨著身側低矮人影一同往下墜落的影子,甄欺被裹挾著跌落,一下一下的清晰感受著無數處撞擊骨骼的疼痛,停歇時,他將懷裡那兩個緊急時下意識摟住的小孩推開,脫了力躺在地上,很快又被人一把抱起進懷裡。
“感覺怎麼樣?可有哪裡動不了的?”
“......不是走了嗎。”甄欺費力地眨眼,在目眩神迷中看清了步襲面紅耳赤的臉:“我若就這樣摔死,你會被安上個謀殺命官勳貴的罪名,最終也難逃一死。”
“死就死吧,頂著你的名字被砍掉腦袋,總歸不算是什麼壞事。”
疾馳而過的風刮過臉頰,車被舍棄,甄欺被步襲懷繞在身前,整個人軟在他懷中,駕在馬上往周府一路離去。上下的顛簸抖得甄欺渾身犯疼,他皺著眉頭倒靠在步襲胸前,環繞在腰上的手扯著韁繩,一點一點抬高,直至能將甄欺剛好圈緊。步襲垂眸,於燈火明媚處瞥見那張蒼白掙紮的臉,不久前才被重重拿起的一顆心又像從前許多次那樣輕輕放回,沒頭沒尾,逃避般揭過那些因他而起無數回的酸澀難言。
“很快就到了,還有氣就罵,疼得厲害就叫。”
“反正已經這麼多回了,不介意再多被你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