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熱鬧他沒看上過幾次,所以周霽覺得格外有趣。他將那個小酒盞握在手裡來回的把玩,眼神就落在步襲與甄欺身上。樂曲還未開始,偶有一兩個舉著杯子上前來敬他的人,也因著他的心不在焉很快就退開。席面主人的眼光落在哪裡,哪裡自然就是眾人眼光的去處,很快的,周遭便隨著周霽一道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的去處不約而同被堂上的兩兄弟應下,甄欺抱著那架比他人還高出不少的琴坐在一側,垂頭撥弦聽音的剎那被發絲遮蓋眼簾,從周遭望去,已經不太能瞧見他的臉。
“殿下,東西已經準備妥帖。”
甄謀從橫在自己身前的琴前頭起身,繞到張祁面前同他行了個禮。他彎腰垂頭,原本只待他回話後便要回座開始,那人卻意料之外的沒了動靜。他等在原地,周遭偶有一兩句壓得極低的碎語飄過,很快又被那陣令人膽寒的安靜吞沒。
“東西準備妥帖,人似乎還有些欠缺。”
摺扇輕叩兩下桌面,甄謀試探著抬眼起來望向高處主位上的人。他身後的燈亮得晃眼,身側掌燈焚香的侍女畢恭畢敬候在原處,聽聞動靜也如甄謀一樣看向張祁。他眉眼含笑,卻沒看他,而是直勾勾拋向他身後與那架碩大的箜篌靜靜靠在一起的甄欺身上。
“甄長公子,你的發髻亂了。”
一句帶著酒興的話,卻霎時將廳堂之內上上下下的目光全都吸引去了甄欺面前垂落的那幾縷額發之上。步襲抬起頭,隔著那幾縷零零碎碎的空隙瞥見甄欺藏在其下,低垂不動的眼睛。他悶下一口酒,很是刻意地轉眼看向屋外,卻沒能如願以償將他從心裡眼前拋除,反而越想越多起來。
甄欺那樣一個注重儀容的人,哪怕是病中也要執意爬起來描眉敷粉,梳洗整齊,千裡迢迢來此赴一場如此盛大的宴席,怎麼會穿著那麼樸素,還梳得一個那樣隨意鬆散的發髻,任誰看了都會平白生出一股,甄家是不是已然衰敗破落的錯覺。手裡的酒盞隨著神思一同搖晃,逸散出幾滴清液灑落手背,步襲下意識低頭去瞧,堂上的人卻在此刻站起身來,繞開主桌,向著下頭的人邁步上前。
眾人注目之下,張祁手握扇子走到甄欺面前,一手將要起身行禮的人摁回了原位,就著那摁住肩頭的姿勢俯身靠近他發頂,就那樣輕描淡寫地伸出手去,毫不猶豫地抽取下了甄欺頭上唯一一根用於挽發的玉簪。
“簪子用得久了,被發絲磨得過於平滑,便沒那麼穩固了。”
頃刻散落下來的長發在甄欺肩背上鋪散成一大片,如此失儀失態的時候,他卻也不驚慌,只是低頭瞧了一眼自己垂落身前的發絲,抬起頭來看著那個仍舊傾倒在自己身前頭頂的人,緊接著淡淡一笑。
“那依王爺所見,甄欺該再向周大人討枚簪子來才是了?”
“哪裡用得著那樣奔波。”
金簪與發冠相碰,一聲脆響如同敲打般落進步襲心裡。於張祁靠近甄欺的瞬間時便已經緊繃剋制起來的心情在那枚金簪穿過那片墨色,於眾目睽睽之下將發絲盡數收束起來的時刻瞬間崩盤。手中金盃被他往桌上一拍,不小的動靜引得周圍一圈面容陌生的賓客幕僚轉眼看他,步襲就要起身往前,背後卻不知從何處冒出兩只有力的手,一左一右將他死死摁在原地。
“若不想害死他們倆,便坐回位置上。”
“步公子,多有得罪了。”
同步襲相熟的一個守衛一手摁著步襲肩頭,一手將他半條手臂扭扣在他身後。周霽囑咐傳達的幾句話說完,他才轉頭看向身側那個與自己幾乎是同一時刻上前控制住步襲的男人,似乎是甄欺帶來的幕僚,不知姓名,腦子動得卻倒也不慢。
“如此,便能好好奏樂了。”
鬆鬆挽起的頭發看起來雖也不甚穩妥,但比起方才的確整齊不少。張祁收回手,看甄欺的眼神如同欣賞一件精雕細琢的瓷器藏品,他收回動作,倒退著離開幾步,在甄欺抬眸回應他後才徹底轉身回了主位後頭。周圍候著的一圈樂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動手,就在靜默之時,箜篌之聲於沉寂之隙共振發響,沉厚卻並不沉悶的樂色在大殿中回響,甄欺又動指,引得周遭各色樂器一齊擁簇而來,儼然是西江名滿天下的屏山賦。
“張祁此番邀公子前來,名為邀請,實則逼迫。謀公子的婚約原本已沉寂多年,被他這樣翻舊賬般翻出來,不過是要找到個誰都推脫不得的名頭,要他們兩人同時進入長郢地界。”
“進來了,出去便成了難事。”
身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如唱詞般應和著鑽進步襲耳朵裡。屏山賦隨著箜篌弦切進入婉轉哀嘆的橋段,甄謀的箏聲夾在於絲竹之中,又被箜篌讓人耳鳴的共振回響壓制,偶然一兩聲入耳,宛若流水悲泣,如怨如訴。
如同沁人江水一般的樂曲隨著甄欺彈奏的動作流瀉而出,環繞出一條看不見的長帶,它橫絕在他與步襲之間。步襲被兩人壓在原地,動彈不得,卻也失去了動彈的心氣,一曲長賦何嘗不似隔絕島嶼與外界的江水,反複沖刷帶走的,除了甄欺眼裡的光彩,還有步襲原本激蕩,卻因著現實不得不一點冷卻下來的心。
“你的意思是,甄欺和甄謀,回不去西江了?”
步襲不動,只是又端起酒,好似無事發生那般盯著臺中的人看,眼神從側顏到不停撥動琴絃的手,最後又幽幽挪去他發絲裡那枚刺眼的金簪。
“堂而皇之扣留朝廷重臣,世家貴族,這算結黨營私的重罪。”
“並非扣留,他自有他的說法,既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讓人找不出紕漏來指摘。”
曲賦進入最後的橋段,哀婉一掃而空,泣血般急切的樂聲在轉指撥弦間傾斜而出,一個接一個的音調好似一雙攫住人心的大手,將步襲那點隱而不發的揪心一疊一疊推送向最高處。一曲終了,那股令他喘不過氣的壓抑卻仍未散開。步襲緊皺著眉頭,看著甄欺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滲出一片淋漓的薄汗,因為彈奏而發紅的唇瓣微微張合著,一下一下用力地喘息,緊接著又被人挑著下巴抬起頭來,像條瀕臨死亡而拼命向著水面上溯游的魚。
扇骨上鑲嵌的玉雕帶著冰涼抵住甄欺的下頜,張祁面上的笑意比起奏樂前變得更濃,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甄欺的眼神裡帶著毫無掩飾的打量。帶著輕佻輕賤意味的動作在他不明含義的神情下被淡化,無數雙眼睛追隨著那柄關合著的扇子,扇柄短而圓潤,在這般靜默之下卻尤勝利劍,只消一下,便可以刺破甄欺仰起的,白而脆弱的脖頸。
“長公子一曲,天上地下,皆再難尋第二。”
原本還搭靠著琴身的手臂被人不輕不重握住,張祁扶著甄欺起身,手一路下滑,到腕處時原想抓穩,還未用力,面前人卻好似被人拿捏住了痛處般渾身一顫,幾乎下意識般往後連連退開兩步。尚未完全拉平的袖口露出一截裡頭些的面板,張祁於怔楞中抓住甄欺慌亂的尾巴,瞥見自己方才沒能抓住的手腕,從那刻意的遮掩之下瞥見一抹極為顯眼的青痕。
他瞧見了甄欺的躲藏,也瞧見了於退避之後那一瞬目光的飄忽閃動。潑灑出來的酒香氣於滿是賓客的廳堂裡原本算不得突兀,那真情流露的一眼卻成了獵手捕獵前夕嗅見的腥氣,它帶著張祁轉眼看去,隔著幾張桌子,幾道面容,一眼便看清了人群裡落座的步襲,以及他身側神情古怪的兩人。其中一個他倒是有所眼熟,似乎....是方才跟在甄欺身後的侍從。
循著那抹氣味,張祁思忖片刻,而後失笑轉頭。回眸時恰好對上甄欺略有驚疑的眸光,輕擰起的眉頭鎖住眼眉裡那幾分因著消瘦而格外突出的脆弱病氣。片刻後,張祁沖他一笑,盡可能的將語氣和姿態放至輕柔和善。
“近日來入了夏,前些日從宮裡趕回來時,聽得城中百姓們談道說,城外山頭上的郢花齊齊盛開,甚是好看。”
“長郢雖不似西江,一年四季景色分明,卻也有四季如春的好天色,最適合人休養生息,將養病痛。長公子既然不遠千裡到了這兒,不如便留下來長住些時日,讓我也能有機會,同公子同遊山川湖海,共賞花海爛漫。”
“不知公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