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在身後的衣角被酒液暈髒出明顯的痕跡，三片淺淡的裙擺在昏黃酒色中邁向屋外沉寂的夜色，交談談笑聲重新漸起時，步襲沉默著往後退開幾步，先融於人群邊緣，再極快地邁步從側門離去。
從前廳到後庭，來來回回的路光是今夜，步襲便已經走過好些次。端著東西來來去去的侍女於月下沉默相會，穿插交錯的影子重疊掩映，繞開院角的那片竹林，步襲藉著假山往屋簷上一蹬，將琉璃瓦鋪設成的屋簷踩出一幹叮鈴哐當不小的動靜，一路往周霽的私院方向追去。尚且還未落地，便已然瞧見院子裡迴廊邊，端著茶水等在桌椅邊的人。
“來了。”周霽瞥他一眼，帶著他的目光順勢往亮著燈的屋裡看：“人在那兒。”
“知道。”
“甄謀也在。”
被拽住的袖口將步襲拖在原地，他回頭，周霽已經起身。屋裡的身影隨著靠近燈火變大，又因為遠離而變得朦朧淺淡。零零碎碎的腳步隨著重物磕碰的動靜從裡頭一陣一陣傳出，偶然被碰震發出響動的琴絃掃出不成曲調的樂音，顫動的尾聲融合進夜色，隨著和風一道掃過步襲眉眼發梢。
“你要做什麼，自己可要想好了。”
周霽默不作聲打量著步襲的神情動作，在裡頭收拾的動作變小時適時松開了他的手。站在身前的人沒有沖著房門沖去，只是與他預想那般一道站在原地，搖曳的燭火閃爍進他的眼眸，又被簷角下一串風鈴動靜驚擾，步襲轉過眼來，浮於表面的遲疑不解包裹著眼底最深處那一抹酸楚，少年仰起腦袋，眼睫裡好似將頭頂月色盡數收盈。
“他可以為了甄家，為了官位，為了權利和身份委曲求全。”
“......卻不肯收下我的信。”
周霽端著副平淡的模樣，卻一味地往步襲那頭拱火澆油，他重新坐下，翹著腿看著步襲，背後的門幾番被推動，好似就要開啟。他勾勾唇角，儼然一副事不關己置身事外的輕松樣沖著滿面心事的步襲。
“若是要討債宣洩，此時不是好時機。”
“但若是別的，我便也不再攔你。”
月影交疊，隔著夜色，步襲扭頭看一眼面前端坐的人，抿了抿唇，又緩緩面朝著那關著門的屋前。短暫的靜默之後，他兀自上前，伸手拉開了門，同門前正要架著琴出門去的兩個侍女面面相覷。
“你們先出去。”
門吱呀一聲響，屋子裡又只剩下兩個人。甄謀站立在屋內，側身望向步襲這個不速之客。他抬頭看一眼稍裡頭些的人，只將他當做個聽不見說不出的人偶，敲動兩下門邊，裡頭那人遲疑一瞬，最終還是走出屋來，在正面遇上步襲時淡淡掃過一眼他的面容。
“還未恭賀小步大人封官之喜，此番來得倉促，是甄謀無禮了。”
甄謀從裡屋走出，身上已然換了身衣服。他整理著衣襟，路過二人時只是淡淡抬頭掃過一眼，看著步襲似笑非笑地又繼續說：“只是......步都尉跟在周大人身邊這麼幾年，似乎也還是有些欠缺火候。”
那人說完了話，施施然離去。步襲卻好像變成了個聽不見的人偶，他無視甄謀的嘲諷，看著那人面不改色出門去，伸手關上背後的大門，沖著不遠處正詫異瞧著自己的甄欺緩步上前。
屋裡陳設精緻，平日裡應當也是時常有人打掃經營著的客房。幾盞精緻的燈罩籠著燭火，將晦澀和昏暗的一切全都隔絕在步襲甩在身後的屋簷之下。刻意放輕的腳步踩在厚軟的地毯上了無聲息，層層紗簾都被提前掛起，搖晃不止的垂穗，清脆輕響的珠玉，步襲向著他靠近，踏著前塵舊夢，將所有帶著苦澀味道的愛恨糾葛在心底全都捏得不成型。比起不久前的月下重逢，恍惚裡，他只把這個剎那當做了再見的瞬間。
“在做什麼？”他看一眼他換過的衣裳，還有手裡捏著的那團護甲繃帶：“要去彈琴了？”
“....我說了，我做什麼，都與你無幹。”
“與我無幹？”
好不容易壓下的所有情緒被甄欺反複刺破，終于于靜謐處無聲決堤。甄欺側著身子，只覺得那人影離自己越來越近，陰翳一點點將自己吞沒其下，待到他察覺不對時，甄欺只聽清了一聲從喉頭擠出的哼笑。
“你殺了我爹，結束了我和哥哥，娘親前半生所有的痛苦，我從那時便開始記得你，感激你，想要和哥哥一樣替你出生入死，做你稱手的刀。可我沒想到，哥哥會先我一步而去，其實你我都清楚，如果沒有你，他不會死。”
“但我不怪你，我知道這也並非你所願，你的傷心痛苦，不會比我更少。所以我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想法一如往昔。”
“然後就.....前前後後那麼多年，練劍識字，穿衣吃飯，數載春秋同寢而居........”
垂在身側的手毫無徵兆地伸出，甄欺吃痛，渾身一顫，再低頭往痛處看去時，步襲已經連帶著袖口一道將自己的腕處握緊，用力到骨節發白，連帶著那掌心上所有已經成型的傷痕和老繭全都緊緊抵在自己的面板上，躲不開，掙不掉。
“步襲你瘋......”
“對，我瘋了。”
步襲定定瞧著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方才還有些發直的眼神已然換了副模樣，甄欺一抬眼，與他對視，連疼痛都忘了，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針紮般細密地泛起了疼。
“你打我，罵我，如方才那樣推開我，都沒關系。因為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這樣的性格，你就是這樣的人。”
“但你為什麼要一直告訴我，你的事都與我無關？”
“與我無關的話，那又與誰有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