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點被利用的不爽很快便消釋,甄欺沖他勾勾手指,步襲心領神會,摟過他手臂將人扶起,又取下外袍來披在他身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當真是熟能生巧,竟也能把這樣的呆子調教成這副體貼樣。他靠著身後步襲剛墊上的軟枕,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問他,他怎麼不去。
“去哪裡?”
“守門啊,”他輕咳兩聲,幹燥的咽喉裡冒出點血腥氣:“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使喚人,你為何不去?”
“我在守著你。”
步襲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句話說出來,反而把甄欺聽得一愣。他看著他坦坦蕩蕩的表情,在一怔後輕笑一聲,原想繼續同他說些什麼,步襲卻自顧自走出了裡屋,很快又折返歸來,手裡端著杯正冒著熱氣的水。
“不能喝茶。”他將杯子遞到他手邊,替他託著杯底往嘴裡送:“應該不能喝。”
溫熱的液體順著口腔一路往下,將滿是酸苦的藥氣沖淡許多。昏昏沉沉幾日裡,甄欺做了無數的夢,現實與夢境反複橫跳,甚至在醒來之前,他都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隨著步越一起去了。
少年的肩頭上帶著未消融的殘雨冰霜,順著發絲一路滲進他腦海裡,是步襲冰涼涼的手將他徹底從噩夢裡驚醒,拽著他不由分說回到人世間。
甄欺靜默的看著眼前的步襲,說不清此刻到底是欣喜更甚,還是痛苦更多。原以為的解脫不過是黃粱一夢,往後的日子他仍要拖著這副殘軀敗體去同無數人周旋,鬥得你死我活。他想求一個放手,卻總覺得這世上還有所牽掛,沒辦法瀟灑離去。
為了步越死前留下的最後那一句話,也為了那些無法打落牙齒活血吞的仇恨怨懟。無牽無掛一身輕,甄欺多出幾分魚死網破的勇氣,他仍然願意去同人家爭搶不休,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
他放不下的,是已經死去的那些人,步越尤其。無盡的愧疚和遺憾重疊在心裡,讓他不論做什麼,想什麼,腦海裡都時不時仍會冒出他的模樣。抵在嘴邊的瓷杯擋住一小節視線,步襲替他穩住杯子的手還懸在半空,甄欺輕含住杯緣,隔著遮擋和水汽,面前人劍眉星目,顰笑之中時時刻刻都帶著他哥哥的影子。
他知道步襲不是步越,也絕不可能成為步越。可甄欺就好像陷入絕境的人,無可救藥的把他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即使知道步襲不過是一葉清淺的浮萍,也自欺欺人的去相信,他就是自己唯一能夠依存的長川。
或許真的是這場一意孤行的騙局有所奏效,趕在下一場暴風雪之前,甄欺被步襲一點一點照顧回來些了身體,在臥床的小半月後第一次踏出了房門,被他陪著在院子裡走了幾圈。
那把染血的傘早已被損毀丟棄,步襲手頭的新傘不再固執的偏向一側,原本總是走在他前頭的人此刻被他攬住肩頭,小心翼翼踩在滑溜溜的地面上略顯艱難地前行著。冬日裡,西江少見陽光,大雪之後的晴日罕見,一旦稍稍見著點日頭,人就像蘑菇似的從屋子裡鑽出門去,在能曬到日光的地方來回的遊蕩。甄欺原本不愛這樣的熱鬧,卻架不住步襲止不住的碎碎念,最後還是出了門。
走在院子裡,長街上的熱鬧喧嘩越過主院上空飄進他的一方天地裡,甄欺抬了抬手,步襲心領神會地停下腳,見他望著大門處出神,只是抬頭看了看頭頂遮住些許刺眼光芒的傘面,又默不作聲往甄欺身側靠近了半步。
“這陽光,怎麼是冷的?”
伸出去的手掌被傘外日光包裹住半截手指,步襲重新將手縮回披風之下,看著甄欺轉過頭來瞥自己一眼,旋即轉回了身,不再看那扇緊閉的院門。
“融雪時候,往往比落雪時更冷。”
“吩咐下去,這幾日夜裡送去給各屋的炭盆要燒得旺些。”
“知道了。”
甄欺原想就這樣回到廊下去坐著偷閑,步襲自然而然又將他攬回了臂彎,他想了想,又抬起頭來看他側臉,看著他已然微微比自己高出的一小節肩膀一時間又楞在原地。
“還有什麼事?”步襲察覺到他的目光,也轉過來同他四目相對:“被子,用不用換?”
“.......我是要提醒你,回我的話要恭敬些,一句沒頭沒尾的‘知道了’,生怕別人聽見知道你沒規沒矩,連帶著說我管教不力嗎?”
“那應該怎麼說?”
甄欺張口便想答,你哥哥怎麼說你便怎麼說,已然張開了嘴時才想起,他們之間,步越似乎已經成了禁忌詞,哪怕是自己這般偶然的想起也會平白多添出許多傷心,更遑論無辜被牽連的步襲。這算個啞巴虧,甄欺只能作罷,叫他多聽聽別人怎麼同他問禮回答,若實在不會,自己便親自教他。
“好的。”步襲現學現賣:“這算恭敬嗎?”
“我說你......”
“咚咚咚”幾聲從遠處門外傳來,不小的動靜一下子激得兩個人幾乎是瞬間毛骨悚然起來,向著身後的方向猛然轉過頭去。短暫的震顫和畏懼將相同的,被迴避著的傷痛同時揭開,回過神來的步襲同甄欺面面相覷,刻意的躲開對方閃爍的眼睛,想要將方才本能性的恐懼粉飾太平。
“.....我去應門。”
傘柄被不由分說塞進手心,步襲手忙腳亂從他身邊走開至門口,提高了聲量問外頭的人因何事上門。
“是長公子身邊的大人嗎?”
外頭侍女的聲音帶著些急迫,隨著語氣的變化而變得磕絆起來。“咔噠”的一聲輕響,她似乎趴在了門上,企圖透過那個縫隙讓裡頭的人能聽得更清晰。
“麻煩您通傳一聲,外頭來了宣讀聖旨的宮人,帶著好多的賞賜,說是聖上要嘉獎長公子平定亂臣賊子有功,要降旨賜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