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時仍有些抖,我怕他疼,去搶,被鞭尾掃了下腳踝。”
“哥哥那天很高興,我也是。”
“被打還高興,你腦子有病。”
“你也很高興。”
甄欺沒動,只是一動不動盯著步越那隻好不容易抬起來的手。他看著他握住佩劍劍柄,表情不自覺間同兩個女孩一起用起力來,期待著好結果的誕生。鐵劍又沉又高,是從前步越練得最熟練的器具,他如以往那樣扣住頂端,感受到熟悉的刻紋又一次貼近掌心,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自己能再次舉起那把劍,在感知到威脅降臨的瞬間讓劍隨著自己一起脫殼而出,但事事總是事與願違,步越咬緊牙關,最後也不過是讓那鐵器在別人手裡搖晃兩下,很快便沒了動靜。
“..........步襲,我再說一次,別總是妄自揣度我的心意。”
忐忑的心被搖晃的劍刃劃破,期待破滅,甄欺清醒過來,轉過身與他肩並肩。傘面上的雪已經全部化成水,順著垂落的傘骨滴落地面,聚集起一小灘仍在流動的水滴。他淡淡一笑,雙手橫抱在胸前,身前是接連不斷的融雪滴落聲,身後是春意冬雨略顯慌亂的安慰。惡劣的天氣和沒能如願以償的步越,眼下分明沒有一樁事讓甄欺高興,他站在冰天雪地裡,卻難得的覺得,日子似乎如春天一樣變得有了盼頭。
“啟程時,記得替你哥帶上那劍。”
“那邊的宅邸我已託人去整理好,只待你們帶著東西前去,一切都有人幫你們打點安排,無需憂心。”
“安頓下來後再過些時日,大約......十天半月吧,記得寄封書信.......”
說到這裡,甄欺一頓,扭頭看了眼還未反應過來的步襲,然後自顧自的笑了起來:“不用書信,那就寄些你覺得有趣的玩意兒回來,也讓我瞧瞧新鮮。”
“我會寫字,也會識字。”
“且不提你識得幾個,又會寫幾個,就你那幾個狗爬似的大字,寫句話就得用上好幾張紙。外頭不比身邊,你以後可沒有這樣的日子過了。”
那頭的步越放棄了握劍,卻也不再攙扶身側侍女的手。他搖搖晃晃走到廊下簷邊,扶著房柱背對著兩人坐下身歇息。甄欺又多看一眼屋簷下的人,最終沒有走上前去,他轉身往外頭挪動兩步,走到風雪裡,伸手去接那些落下的白羽,雪一片又一片很快化開成水珠,聚集在掌心裡,晶瑩的水滴倒映著天地的色澤。甄欺仰起頭來,陰沉的天際被斜斜出現在頭頂的傘邊遮住大半。步襲靠在他身側一步之遙,看著他覆蓋上雪花的長發,下意識伸出手去撫上他頭頂,輕輕拍落那些痕跡。
“等我們走了,你是不是要自己撐傘?”
“.......這世上又不是隻有你們兩兄弟能當我的隨從。”
甄欺噗嗤一笑,臨行前的惴惴不安將心情渲染出幾分格外的惆悵。步越不在,他也沒有別的人能夠傾訴,步襲安安靜靜站在面前,不說話也不動,傾斜的傘將甄欺擋了嚴實,自己卻就要一點點變成個白花花的雪人。頭頂,眼睫,肩頭,臂膀,甚至鞋尖,步襲身上很快積起一層顯而易見的雪,甄欺瞧見了,卻並不像他替自己拂去雪花一樣回報他,他張了張嘴,想說的話有很多,卻不是對他,也不是對步越。
步越出事後,他對命運一說憎惡進了骨髓裡,詩文裡的柳暗花明似乎從未降臨過他身邊。他罵天罵地,恨遍了滿天神佛,已然將所謂的信仰傳說視作最惡劣的騙術。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步越醒了,所有的事情峰迴路轉般迎來最適宜的轉機,他被命運反複玩弄於鼓掌之間,卻在這個時候仍然心存一線的覺得,或許天命本該如此跌宕起伏,經歷過傷痛別離,此後便是綿延不絕的平和幸福。
“我曾經覺得,幸福安定四個字於我而言,或許已是種難得的奢求。我,靠近我的人,我想要的一切,總是不停地在消失,在不辭而別。”
“但是.......”
甄欺笑了笑,有些倉皇地低下頭去,想要掩飾一二自己溫熱泛紅起來的眼眶:“此後,我們或許都不會再見面。照顧好你哥哥,若是真有什麼需要,寫信交給每月前去接應你們的人便好。”
“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這就夠了。”
“你呢?”
步襲看著面前低垂著頭的人,兩側未挽起的長發散到臉側,將他擋在裡頭。他看不見他表情,卻知道他應當在哭。他想起他從前很多次用在自己身上的動作,伸手,勾住下巴,然後往上一抬,略有些生疏的流程走下來,步襲看著眼前滿眼震驚的甄欺,連同自己也呆在了原地。
“........你,”他本能地替他拂去滑落唇邊的淚滴,呆滯的神色很快變得坦蕩敞亮:“不要哭。”
“我會照顧好哥哥,以後也不會再給你找不痛快。”
“你......放心便是。”
甄欺抬起手來,步襲仍然未動。他已然做好了捱打的準備,最後卻只是被他往外輕輕一推腕部。他自己抹過一把臉,掉頭往前走去。
“去吩咐人換輛大的車馬,讓屋裡的丫頭將臨行那身衣袍掛起來先燻幾日香。”
“嗯,知道了。”
他追著他的步子迎上去,仍然撐著那把遮不住自己個兒頭上雨雪的傘。寬闊的庭院裡只有風聲,寒風穿梭過樹木光禿禿的枝幹,嘶啞單薄的碰撞將一樹積雪全都晃落。薄薄一層雪被碎裂到泥土上,卻罕見地震動了整個地面。甄欺毫無察覺,步襲卻已然皺起眉頭停在原地,感受著腳下奇怪的顫動,遙望向那扇緊閉的院門。
耳畔裡充斥著的平和安靜在那片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急迫的腳步聲撞擊聲下逐漸被淹沒,步襲在外頭的人還未破門而入時率先反應過來,那一下下清脆的聲音,顯然是幾月前送步越入昌京時所聞見過的兵甲聲。
“嘭”的一聲巨響,震得屋簷房樑上所有的雪塊隨之一起碎裂摔落,一時間尖叫聲同瓷器碗碟的破碎聲將院子從裡到外貫穿,甄欺被這聲響逼停在原地,自己已經被步襲反應極快地擋在了身後,手裡握著把根本不頂用的短刀,冷冷橫視著不遠處門前站著的人。
甄山紀穿著一身黑金禮袍,身後的甄謀頭戴金冠,白衣紅袍,在天地蒼茫之中尤為顯眼。
“叔伯,這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