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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百鬼千刀屠聖歌
鄭素在第三匹馬跑死之前趕回長安。
夏天天長,這一日卻異常暗淡。太陽橫亙中天,白色光帶像一口磨挫鋒利的鍘刀。白光灰天,看上去居然像個雪天。可這不過五月。
不遠處,城門門洞裡響起一片鑼鼓打吹聲,鄭素收緊韁繩,聽見兩個赤膊荷鋤的男人交談:“今天又死人囉。夏不死人,不請社神。”
“這麼大的陣仗,還是個大人物。”
“這麼大的人物,得有塊上好的胙肉。”
“要是個罪人就好了。”
“好也不好的,三天後記得拿碗領肉去。”
要請社神了。鄭素那些模糊聽覺頓時有了實感。千門萬炮爆竹聲,像過年過節也像凱旋。千家萬戶磨刀聲,像殺豬殺羊也像殺人。千人萬足腳步聲,像趕集趕會也像趕熱鬧。緊接著,城門開啟,空氣中彌漫著飛灰起舞的蹤跡和新鮮牲血的香甜氣息,數十人的隊伍游出,人人身穿綵衣,頭結彩綬。隊前兩面大鼓,四面銅鑼,八隻嗩吶,吹吹打打聲入天國。中間是八個赤膊漢子,胸前勒緊八條紅布襻布,八條紅木長槓在肩膀上壓出紫紅痕,一座社神金身穩坐槓上蓮臺,青面獠牙,面若桃花。
鄭素仔細辨認,發現那股桃花之色來於社神鮮紅欲滴的嘴唇。三月杜鵑花四月海棠花五月石榴花都染不出的嬌豔之色,它油亮滋潤,色澤清透,紅中帶碧,絕對是顏料當中的極品。鄭素聽說過歃血祭社神的風俗,但牛血羊血色比這黑,氣比這腥。隨隊而來的空氣裡卷滿灰燼,飛灰的羊角風把天染黑一片。根據鄭素的判斷,生出這些香灰至少要燃放數百條鞭炮、數萬柱纏香。其實也有一個捷徑,燃燒一枚紙錢就可以做到。
鄭素和社神隊伍擦肩而過,彩旗呼呼啦啦的叫聲裡,馬蹄邊跑過一群結隊小兒,領頭的腳踢綵球,邊踢邊唱:“社日取肉,肉香滿村。三日分割,翹首望門。萬病驅趕,百福留存。歸懷餘肉,沾遺子孫。”
綵球撞到鄭素馬蹄前,白馬哀聲嘶鳴,瑟瑟發抖。鄭素跳下馬背,撿起綵球,遞給那小孩。小孩發出古怪的笑聲,像一個至少中年的男人。他笑道:“快去吧,去見見活的肉,活肉還沒變死肉。”
小孩抬起頭,鄭素大驚失色。
那是一張不斷變幻的面孔,每一張臉他都熟識。八個世族的首領,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潛入地宮的八個姓氏的男人。手中彩球骨骨轉動,像有無數蓬草生長。鄭素低頭,發現自己正揪著一隻腦袋的頭發。
他從頭發頂找到一隻屬於青不悔的發冠。
鄭素渾身一顫,手中人頭滾落,越顛越遠,被一雙褶皺遍生的手抱回懷裡。飛灰迷眼,淚水盈目,鄭素把眼睜開,發現那是兩只白嫩的兒童的手,手主人也是一個無害的小孩。小孩手裡不是人頭是綵球。
請社神的隊伍過去了。
鄭素催動馬蹄,奔入城門。
城中一片洋洋喜氣,張燈結彩,描金貼紅。又寒冷陰森,鬼氣橫生。快下雪了,鄭素這麼想。接著他聽到了城外只聽得皮毛的磨刀聲。
每家每戶有一塊磨刀石,一尺見厚,三尺見方。每塊磨刀石都配一把割肉尖刀,刀尖鋒利,刀柄修長。每把割肉刀上都有一雙磨刀的手,手指幹枯,手腕粗壯。男人磨菜刀,女人磨剪刀,農夫磨鐮刀,樵夫磨柴刀,屠牛的磨宰牛刀,殺豬的磨殺豬刀。千萬人動作同一,千萬手磨刀整齊,千萬刀齊齊嗡鳴,擰成一股削鐵如泥先斬後奏的寶刀之聲。
所有人臉色青白,默不作聲。鄭素突然聽到所有刀的交談聲。
一把牛耳尖刀在木樁上來回滾動,身上磷光閃爍,它像個格格笑聲的女孩子,說:“我要剜心髒尖上那一點油脂,不帶半絲肉不帶半點血。都說聖人心頭脂勝過人魚膏,美容養顏,青春永葆。”
指甲刀叫道:“你颳了油,剩下一顆死心留給咱們,倒會討巧!”
牛耳尖刀罵道:“蠢材,蠢材!豈知聖人一身都是寶貝!一雙明辨是非的水晶目,一口劃分黑白的蓮花舌,一腔千年化碧的萇弘血,哪個不是益壽延年、除病去災之物?還有那舞文弄墨一雙手,但得一根指頭,比夢一百回筆杆開滿狗尾巴花都靈驗。你瞧咱們幾家,不都是為了家裡兒子科考爭相磨刀,多搶一根聖人指頭嗎?”
砍柴刀說:“科考早廢了!聖人自己廢的!聖人不算聖人啦!”
牛耳尖刀又呵斥:“你更是蠢貨!聖人若聖,如何分得?”
繡花剪刀腰肢舒展,笑道:“我聽聞前些夜眾女歌唱,原是八個男精潛入勸春女墳裡,將滿樹女果竊吃幹淨。於樹母下叩問男江男山男社男稷永固永存之法。樹母娘娘顯靈,降下聖諭,五月五百五十五,社神死去的生日當天,應以聖人為胙肉祭祀社神。”
指甲刀的笑聲像個噴嚏:“禽獸尚不肯同類相食,世間男人卻吃女人。世間人類早該死絕,徒為靈長遺留禍根。”
牛耳尖刀道:“小蹄子隨口亂吣,磨刀沒把你的鐵鏽舌頭磨了去。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女人算不得同類,男人吃女人自然不是禽獸。吃人耶?吃肉也!”
裁紙刀道:“聖人是男人,割聖人肉為胙肉,可算是男人吃男人。如何不是同類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