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簡面色更加凝重幾分,在撚針刺他後溪xue,但那隻冰冷手掌只低垂著,手指沒有一絲挪動。
刻香越燒越短。
時間越來越緊。
針尖離開三陰交時,蕭恆仍毫無動靜。梅道然腦中啪地一響,一個聲音在耳邊大喊:完了,完了。
蕭恆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這麼多次死裡逃生,竟叫這片松樹林子做了葬身之地。好好一個將軍,居然沒有戰死,叫自己活活作死了。遏制瘴毒的藥蠱叫他搗鼓出來又怎麼樣,松山百姓三軍將士感恩戴德又怎麼樣,說不定皇帝還會掉幾滴眼淚,叫朝野文人撰幾篇半真不假的悼文。可都他媽有什麼用?生前受苦,死後哀榮。疼的只有他們這幾口人。
一片混沌裡,帳外突然有人高聲報道:“梅統領,南秦百裡加急送來的家信!”
岑知簡一看梅道然,梅道然已脫口叫道:“進來!”
傳令兵臉戴面巾入帳,先叫蕭恆形容駭了一跳。這一段時日一直是梅道然假扮蕭恆,怎知一夕之間,鎮西將軍竟形如槁木,眼看著要撒手人寰了。
他結結巴巴道:“統領,將軍這……”
梅道然打斷:“退到帳門口,拆信。”
傳令兵猶疑,“這是將軍的家信……”
梅道然勃然吼道:“我說拆信,念給他聽!”
“是、是。”傳令兵一個瑟縮,也來不及驚於信中內容,顫聲道,“秦少卿再拜鎮西蕭將軍足下……”
“再大聲!”
“秦少卿再拜鎮西蕭將軍足下!”
嘗笑一日三秋之語,今入其門,方知其苦。迄別後,一月之期,闊如百秋。某處順利,諸事俱在把握,無需掛慮。近觀家鄉風物如故,甚喜,未展顏處,獨隔君兩地矣。秦柑雖美,君不在側,亦食之無味。比日興寢何如?餐飯何如?切記去日之言。及還,如被新瘡,勿入我衾裯耳。夏衣盡置篋中,並創藥簪梳諸物。另肉脯果脯各二合,松山溽熱,盡早食之。別時索物為念,匆匆,未及付君。今解汗巾一件,並書而遺。又我歸心一片,借風射去。是時南風相投,切記開懷。
某觀君之能,古今天下之所少者也。成敗得失不足慮,某之所慮者,君之安健也。君殫慮慎行,言動必思長遠,寢不聊寐,已有二年。事之樞機,俱在君身。君之關緊,獨善身保養矣!此黨盟之言也。論乎私衷,惟願六郎百歲,其他亦無所望。公也私也,俱此一心也。
知君勞碌,但偷得暇日,謹記念我。毒熱,不得旦夕管照,伏望以時自愛,千萬千萬。紙短,不盡所懷。盼複。
……
我都好,一切放心,唯獨不好的,就是你不在身邊。
你近日睡得怎麼樣?吃得還合口嗎?夏衣、瘡藥、簪子梳子等零碎東西都在箱籠裡,還有一盒果脯和一盒肉脯,松山潮熱,記得早點吃掉。
臨別前你要我給個東西隨身帶著,叫我給忘了。現在隨信附一條汗巾子,叫你聊慰相思吧。
我別的一點都不擔心,只擔心你的身體。你平日熬煎太過,兩年來沒睡過一個好覺,但你要知道,事情的關鍵在你這個人,而你這個人的最最要緊之處,就是好好保養自己。這些是我作為盟友要勸你的。如果說私心的話,我只願我的六郎長命百歲,除此之外,再無他求。公心也好私心也罷,我的一顆心,就這麼剖給你了。
知道你尋常太忙,但如果有點閑暇,記得要想我。你那邊太熱了,我不能天天看著你,你千萬千萬要保重自己。
我等你給我回信。
我等你回來。
傳令兵戰戰兢兢唸完一遍,抬頭,卻見梅道然已泣不成聲。
梅道然握緊蕭恆手臂,哽咽叫道:“將軍,道生!他現在一心是你了,你千辛萬苦強求的姻緣說不要就不要了?你死了他沒了依傍,皇帝和他那殺千刀的叔父不把他嚼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捨得害死他嗎!隨信送來的東西給我,愣什麼,再念啊!”
那條白汗巾被梅道然塞進蕭恆手中,掰緊五指死死攏住。在喊號子般一遍一遍的念信聲裡,岑知簡再下金針。
後來蕭恆回憶,神智一開始回攏時,聽見的不是那封信。是有人叫他,重光。
蕭恆從地上爬起來,往身邊抓起刀。他總覺得那裡該有把刀。
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目力都難以破解之處。漸漸,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袍曳地聲,不是腳步聲。
沒有腳。
是鬼魂。
這個意識浮現的瞬間,陡然一片白光炸亮。
眼前,一張女孩子的臉瞬間放大。她披頭散發,脂粉白膩,嘴上搽著人血一樣的胭脂,笑嘻嘻拍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