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沒有問他要不要走,也沒有問自己為什麼不能留。
他只是深深凝望蕭恆,雙手一抱,長揖及地。
蕭恆沒有嚮往常一樣攙扶他,他像一塊石頭或一截枯木,坦然接受這種告別。這一刻是《元和玉升遺事新編》著重記述的一點,雖然我們不明白李寒將它單獨摘錄的意義是什麼。但我們讀到,李寒記錄的這個晨曦,整座松山籠罩一種莊重肅穆的氣氛,很合時宜的是,現在晴空萬裡,一無風煙,這層氣氛便變化成一種浮動的瘴氣。不再像天的懲罰,反而像山的賜福,無孔不入,無堅不摧。這樣以柔克剛的氣氛迎來的只會是兩個極致,要麼生,要麼死。這樣濃鬱的氣氛裡,李寒用相同濃鬱的方式告別蕭恆,像告別一個神人,又像告別一個死人。蕭恆全盤接受,也清楚地知道,這個結局他們要一起面對,李寒才是要被動接受一切的人。
那李寒到底是在告別蕭恆,還是告別自己可能跟隨蕭恆一起逝去的部分命運?這就是傾你我之力都難以探究之事了。而李寒似乎只是盡職盡責,將這種孕育生死的氛圍記錄下來,就像他接下來告訴我們的畫面一樣:一輪太陽起身,掛在松樹枝杈間,像一個被黑色亂箭射穿的白色腦袋,噴人一身淡紅膿血。蕭恆束緊臉上黑巾,向李寒轉身的反方向,這種瘴氣般的神聖氣氛的發源地——病坊大步跨去。在這段路上,他先趟過太陽浸泡瘟疫的血光。
梅道然趕回來已經深夜,將臉上障面一紮,快步走進蕭恆帳中。
他一開啟帳,便跑出一股奇怪氣味。梅道然鼻子壞了,被那又潮又冷的味道一抓,感覺它像一朵蓬勃的金色瘴母。或許是燈光緣故。
帳中燃燈,梅道然在看見蕭恆前先看見他燈下的影子,或者說,他漆黑的身體更像影子的延伸。在影子另一個概念)的組織文化裡,紅色才是死亡的顏色,黑色是送來死亡的使者。
那自殺者呢?很多年前有人問過這個問題,是青泥選拔裡一個瘦弱的男孩子。他被從狼籠裡丟出來,再被拖進豹籠,連帶被啃淨血肉的一根潔白臂骨一起。梅道然拾起他的骨頭像攙起他的手。那個男孩抬頭,臉上一行血淚,他的眼睛黑中帶紅。他並不是第一個因為不堪忍受而葬身獸腹的人,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輪流進入十二個籠子,相繼失去眼珠、耳朵、左右腿、肱二頭肌、大小腸、左右臂、身體軀幹和心髒,狼籠和豹籠的間隙是他殘留的最後神智。他貌似死於他殺,但這是獨屬於影子內部的自殺方式。敢於直面這樣的死亡,多少有些大無畏精神,梅道然一度十分敬佩這種人。後來他意識到,這些假性大無畏者寧可死亡也不敢面對的行屍走肉生活,一些有自主意識、獨立精神的人為了一些私人目的,日複一日的堅持著。那一小部分的偷生者似乎才是真正的鬥士。至於那個男孩子,梅道然識破他的怯懦後,仍奉他為自己的第一位老師。梅道然記得他的聲音但忘記了他的臉。影子很少因身外之物困惑,更別說一個問題,但有關“自殺”的問題枷住了梅道然很多年。很多年後發現,解開自殺之鎖的鑰匙正是“自殺”這件事本身。在這個很多年後的些許年前,現在,梅道然似乎捕捉到一縷鑰匙的反光,在蕭恆身上。
他腳步一邁,蕭恆立即叫他:“你出去。”
梅道然更往前走。
蕭恆面前擺放器皿,沒有數十也有十數,大小不同,形態各異。需要強調的是,梅道然鼻子壞了,並不能聞出他配製的原料,但正是因為鼻子壞掉的經歷,讓他立刻意識到——蕭恆在試藥。
於是梅道然說:“你在試藥。”
蕭恆坐得離他更遠,說:“試蠱。”
梅道然眉頭一擰,“將軍,你……?”
蕭恆說:“一刻前我開始發熱,應該是瘴毒。”
“你瘋了?!”梅道然吼道,“你我的體質要染瘴癧,得吃病者的水穿病者的衣!你好好的一條命,拿著瞎造什麼!”
“現在沒有藥材!”蕭恆也提高聲音,“以尋常病人的體質試不了兩次藥就得撒手人寰!今天一下午又死了近五百人,我能怎麼辦!”
“我替你試,你他媽下山!”
“梅道然!”
這是梅道然第一次在蕭恆臉上見到如此失態的神情。他胸口劇烈起伏著,氣息卻逐漸平複下來,語氣裡有一種將死之人的平淡。
蕭恆說:“我已經從西塞拉回了九千口棺材,不能再拉第二次。”
梅道然臉部肌肉抖動,半晌,一巴掌打在他後腦勺上。蕭恆腦袋晃了晃,嘴巴笑了笑。
梅道然不說話,低頭看那些工具,圓肚寬口的居多,裡面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毒蟲,一些長頸窄口的瓶子被泥土封口,被內部活物撞得咚咚搖動。他再看蕭恆,發現蕭恆左小臂切開一條三寸長的口子,他的右手正按揉上方肌肉,似乎有什麼隨著他的動作在皮下蠕動。
半盞茶後,一條通身鮮紅的圓頭蟲從他的傷口處爬出來。蕭恆拿一隻瓶口只有米粒大小的容器去接,神奇的是,那蟲竟像化成水流——但其實沒有,把自己擠壓成細細條條的一根鑽進瓶中。
梅道然吸口氣:“赤金王蟲。”
蕭恆道:“是,赤金王蟲的毒和這次的症候很像。”
梅道然問:“是嗎?”
蕭恆搖頭。
他仍按壓手腕放血,等血液徹底鮮紅,他就能開始新的試驗。在這一段等待的間隙,他又對梅道然說:“你出去。”
梅道然冷笑:“我不像某些人,既吃病人的水又穿病人的衣,長命百歲的很,你且放寬心。”
蕭恆知道沒有大礙,把自己面巾束好,挪到離他更遠的位置,說:“再過一會,我搬去病坊和他們同住。外面的訊息由你一個人來送,早晚各一次,進來前的衣裳不能再穿,預防的湯劑也要吃上。”
他想了想,又說:“我染病的訊息不要傳出去,這一段你戴一張我的面具,代我發號施令。這件事可以告訴渡白,但絕對不能讓第四個人——特別是許淩雲的人知道。”
梅道然冷冷問:“你死了呢。”
梅道然講話極有分寸,從不戳人肺管子,他既直接這樣說,那說明蕭恆其實死不了。
最多少活三年五年的。
蕭恆說:“死了就燒了。”
梅道然問:“秦灼呢?”
這一句的確是沖肺管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