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整衣起身,雙手持起玉觥時被人持住手腕。
青不悔立在他面前,向宮人一拜,道:“李寒素來不能飲酒,如此天恩,臣願代受。”
李寒看著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嘴唇輕輕抖動一下。
“先生之恩,山高海深。只惜李寒此身,先做移山之愚公,又做填海之精衛。”李寒深深望向他,“但山平之日,寒必向山而死。海平之時,亦當為海而殉。”
李寒按住青不悔那隻手,緩緩松脫自己的手腕。
他捧觥向青不悔一敬,輕輕一笑:“老師。”
“學生李寒,就此拜辭。”
他飲盡那盞酒,向青不悔叩了一個頭。
拜罷,李寒拂衣起身,看向賀蓬萊,“請問天使,在下可以走了嗎?”
賀蓬萊目中複雜,向殿門外抬了抬手。
李寒對他一頷首,整理衣冠,大步跨出殿門。身後,青不悔久久注目,眼看他不再回頭的身影被茫茫白日吞沒。
李寒腳落丹陛時,突然若有所感地抬頭,漢白玉欄杆後,一襲絳紫朝服袍袖飛動,往上,是女子的烏黑眼仁和素白臉孔。
她腦後襆頭垂腳當風而揚,兩縷青絲般劃面而過。她立在整個大梁朝的政治中心和權力巔峰——確切說是距巔峰一步之遙的位置,但李寒望向她,卻像望一隻羽翼受縛的孤鳥。宮牆、朝廷和蕭伯如都沒有這個能力,真正束縛她的只有她自己。
這次對視何其短暫又極度漫長。不過一個眨眼,但他們在彼此眼底似乎已經看盡這個王朝的百年千年。下一刻,李寒對她長揖及地,繼續拾級而下,孟蘅微微頷首,也轉身離去。他們在各自振翅的時候已經清楚了今天的結果和今後的結局。
一路上李寒暢通無阻,看來皆知皇帝賜酒,更沒有讓他死在宮中的必要。
李寒邊走邊在心中默數,臨到最後一道宮門,已數到四千有餘。
四一一一、四一一二……
突然一股大力沖撞,李寒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已被人捂住嘴旋身藏在宮牆影子下。
對方一上前李寒就分辨出到底是誰,冷靜地抬頭瞧他,這人怒目瞪視他,拿下巴指了指停靠一旁的轎子。
青不悔雖已罷相,也遠出權力中樞,但到底是輔佐先帝的舊臣。蕭伯如特地恩準青不悔入宮可乘轎代步。
那是青不悔的轎子。鄭素應當是坐轎陪同他來的。
看來鄭素在這裡接應自己,也是青不悔的意思。
趁著宮衛巡邏的空檔,鄭素抬腿就是一腳把李寒踹進轎裡。聲響引起宮衛注目,他便扶住額頭,做一副不慎撞頭的吃痛表情,歉意笑笑,也鑽進轎中。
李寒直身坐著,並不瞧他。鄭素冷哼一聲,撩袍從他對面坐下,向外道:“走吧。”
轎夫都是青不悔自家所用,絕非多言之人。轎身微微晃動裡李寒抬起眼,鄭素正目如冷箭地射向他。
二人一時無話,片刻後,鄭素方冷笑一聲:“先是欺師,再是附逆,還敢大搖大擺地進京,你是真的不嫌命短。”
李寒只說一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鄭素嗤道:“這就不把自己當陛下的臣子了。”
李寒道:“我是大梁朝的臣子。”
從前他這樣講話鄭素還覺得有趣,如今因人而厭,最憎惡他這些言語機關,不免語帶嘲意:“哦,那陛下給你這忠心耿耿的大梁朝的臣子什麼賞賜?”
“陛下賜了我一盞酒。”
鄭素面色一變,“你飲了?”
李寒頷首,“這是君恩,安能抗旨不尊。”
“你他媽還怕抗旨不尊!”
鄭素真想破開他這腦瓜子瞧瞧,裡頭他媽的裝的到底是算盤還是漿糊。他當即薅住李寒領子把人提到面前,往身邊一丟,翻手去扣他的脈象——
摸了好一會,鄭素抬頭,有點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