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蓬萊問:“陛下要允嗎?”
蕭伯如唇邊含笑,目光卻冰冷,“他這樣凜然大義,朕若不遂他的心願,豈非辜負?”
賀蓬萊瞭然,又問:“陛下可要請孟蘅入殿議事?”
“不了。”蕭伯如倚回座中,手掩在小腹之上,“宣金吾衛大將軍範汝暉進宮面聖。”
空中,一輪慘淡白日。天底,擠滿招旗靈幡。
白色流蘇糾纏,白色旗幟披拂,唯一烏黑的棺木上,高抬一頂一丈多高的白頂小罩。
隊前,崔清神主上三尺白綾飄揚,被身穿白孝服的崔百鬥穩捧手中。細柳營上下全軍縞素,蕭恆按馬在前,也是麻衣披身。
昏暗天光下,金光門一動不動地蹲踞地盡頭,像一頭蠢蠢欲動又懶怠顢頇的睡獸。蕭恆沒有騎馬,他步行走在隊首,抬頭遠望。
時隔兩年,他再度返回長安城。
隊伍像一整條雪白長龍,緩慢遊到城牆下,正在京衛彀中。梅道然雙耳微動,手掌按向腰後刀柄,他甚至疑心自己聽到弓弦繃緊和刀劍出鞘的摩擦聲。
突然,城門轟隆一聲低吼,自內徐徐而啟。
金光門巨口大張,吐出一直同樣潔白的隊伍。他們身穿更顯規章的服制,手抬更加繁瑣的旗幟,從門牆陰影裡緩緩走到細柳營隊前。
崔清母女早年為崔氏旁支刁難,不許迎靈隊伍有一個崔氏族人。崔清的孃舅、新襲爵不久的溫國公楊韜站在前列,左右是他的長子楊崢,和一身素服的鄭素。
看見鄭素的一瞬間,梅道然突然明白了李寒的安排。
他請清河郡夫人上表陳情,是拿忠義之情逼迫皇帝,蕭恆必須要送棺入京,來絕除他路上遇伏的風險;又書信建議迎靈之人盡是崔清母族親眷,也絕不會叫蕭恆在入京路上出事。以防萬一,他還大肆宣揚自己將陪同蕭將軍入京送棺之事,就是為了引與他有舊恨的鄭素前來。
鄭素雖與李寒有舊怨,但是個深明大義之人,又是個頗有威望的活人將軍。若進京到崔府的這段路上有什麼萬一,鄭素自己便能立做決斷。
正想著,楊韜已拱手長拜,“閣下深恩如此,某等不勝感激。舍妹已於崔府擺設靈堂,閣下奔波勞苦,亦請入府歇息。”
稱“閣下”,不稱“將軍”。
蕭恆也抱拳,“國公言重,舉手之勞而已。只是細柳營是崔將軍麾下,還要給將軍守靈。”
楊韜看他一會,道:“那是自然。”
梅道然輕輕鬆口氣。
蕭恆要進崔府可以,那細柳營必須一同駐紮。他為崔清送棺回京,楊氏夫人自然會力保他在府中無虞,而細柳營是崔家軍,守在崔府才能上下鐵板一塊。也只有如此安排,才當得起一個合情合理。
蕭恆後退一步,棺木上小罩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對面抬來的一座寶藍色起脊大罩。大罩影子宮宇般覆蓋棺木的一瞬,棺中崔清的睡容産生一種嬰兒沉入羊水的祥和。她的孃舅站到隊首舉起紙幡,像舉起她的胞衣;她的表弟手捧舊袍走到棺側,像懷抱她的襁褓。那麼一個瞬間,李寒在楊崢隱忍悲痛的臉上看到張霽的影子。如果張霽這個崔十三郎還活著,帶她回家的會多一個親人。
李寒目光收回,刮過鄭素的臉。鄭素正冷冷看向他。
李寒沒作任何表示,退到蕭恆身後。
楊韜撐著紙幡站立,輕輕撫摸棺蓋,叫:“阿清,好孩子,咱們回家了。”
他鬆手時老淚滾落。緊接著,靈車車輪駛動,靈幡靈旗舉上天空。金光門敞開胸膛,迎接這生長長安的女孩子落葉歸根。
崔清之死足以動搖軍心,皇帝一直秘而不提,直至崔清棺槨安置靈堂前,京中很多人只知溫國公出城迎喪,卻不知要迎何人。待皇帝下詔追諡,已到了下葬時辰。
如同許多個晌午一樣,許府在午食後陷入人各回屋的寂靜。許仲紀自小身子骨不好,老將軍心疼,不許他捉刀上陣。哪怕如今已無大礙,仍是三日一補藥地養著。他為了安慰祖父的心,一直聽話吃藥。
許仲紀放下藥碗,門外便叩響兩聲。門扇一動,是他大哥許伯林跨步進來。
許柏林腰間捆著白腰帶。
他看著弟弟的臉,艱澀開口:“換件衣裳,咱們去崔府拜祭。”
“崔府?”許仲紀坐在椅中,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上一彈,吸口氣快速說道,“難道是清河郡夫人……?但我前幾日幫她搭屋棚時,崔伯母身子骨還硬朗著。是他們族裡哪位叔伯,還是帳下哪位將軍?”
許伯林啞聲說:“仲紀,你千萬冷靜。是崔少將軍、崔十一娘……是阿清。”
許仲紀愣了愣,卻笑起來,自顧自說:“大哥不知道,十一娘已經往陽關去了。陽關不過寸把流寇,還不夠她練槍使。哪怕受點傷,她又不是尋常閨閣小姐,沒有那麼嬌弱。”
他站起身說:“誰散佈的訊息?以訛傳訛到崔伯母耳朵裡,多叫當孃的揪心。大哥告訴我,我找他理論去。”
“是崔府。”許伯林說,“恆逆帶著細柳營一路送棺,溫國公親自出城迎靈,仲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