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推辭,一旦推辭,岑氏當即會授皇帝話柄。
為了維系岑氏最後的驕傲,自然,也為了緩解苦痛,他在進京前最後一次開爐,火光映照下臉龐無比冰冷。
五石散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比誰都清楚。但世間像蕭恆這樣的人並不多,很遺憾,岑知簡並不是其中一個。他別無選擇。
岑知簡扭頭,看向梅道然,張了張嘴唇。
他因為嘶吼幾乎發不出聲音,但梅道然辨認出他的唇語。
岑知簡說,那個晚上。
梅道然臉上浮現出一種痛苦神色。
他們開始憎惡、開始怨恨、開始變質的,那個夜晚。
紅珠,或者說褚素綃,那個陰差陽錯的始作俑者已經和七寶樓一起化為灰燼,真相只能被一場醉酒和迷亂掩蓋。那女人為了執行潛入七寶樓、驗查火藥的計劃,專門將韓天理的琴託付給岑知簡,又用香料惑亂梅道然。她沒想到的是,身為青泥的梅道然定期服用延緩觀音手發作的藥丸,其中藥材和爐中香料會催成嶄新的迷情之香。
若是無情,如何迷情?迷情生錯,再難陳情。
有關那個夜晚的記憶,梅道然無比混亂。那時候他和岑知簡的關系尚可,他還記得自己迎面而來時岑知簡急切的呼喚。那時岑知簡還能說話,那聲音如同天籟,如同美酒,如同欲卝火滔天,如同愛獄倒懸。他擒住岑知簡,像折斷白鶴的雙翅。
接下來,就是如同箭雨的片段。桌案倒翻,香爐傾地,濃烈的催情鼓動之意。裂衣,脫冠,擘分兩膝。撕咬,痛斥,化作呻吟。岑知簡仍著雲襪的雙腳,已然赤裸的雙腿。二人委頓身下的衣袍,泥濘不堪的白鶴。樓中七色之華如墜天火,將兩人焚燒得面目全非。熊熊烈火中,岑知簡咬破他的嘴唇,像承受,也像憤恨;像報複,也像親吻。
再度清醒,已然人去樓空。梅道然從滿地狼藉裡坐起,悔恨無極。
自此後,岑知簡告病,直至七寶樓焚,再未踏入半步。這也成為許久之後,皇帝以瀆職問罪他的把柄。
再後來,新君要用梅道然的影子身份問罪永王。岑知簡作為梅道然的同工同僚,被天使詢問。
賀蓬萊問,梅道然是不是永王同謀?
岑知簡說,是。
不是不報。
他該恨自己。他恨自己,天經地義。
蕭恆訝然過,岑知簡誣告梅道然,為什麼梅道然沒有半點怨恨。為什麼再見這個陷害自己的罪魁禍首,梅道然更多的是愧意而非怒火。
是他毀了岑知簡。如此下場,是他一人之過。
哪怕和岑知簡關系緩和,那個夜晚二人依舊避而不談。談什麼呢?再次羞辱罷了。
直到今夜,岑知簡無聲說,那個夜晚。
梅道然看向他。
他眼底有輝光,那麼可笑,那麼感傷。
他將包裹五石散的麻紙向梅道然劈面一丟,即將打在臉上,輕飄飄當空墜落。
岑知簡嗓子裡擠出幾個殘破音節。
他說,我在服用五石散。
那不是一場單方面的強迫,而是兩個人的迷亂。
梅道然本該如釋重負,卻陡然陷入一場巨大恐懼。
岑知簡是一個家教中正之人,卻被逼著把藥癮和情卝欲揭給他看。
沒人能打碎岑知簡,除了他自己。
那白鶴仍墜在衣袖間,沒有飛起來。
梅道然顫著嗓子叫:“岑丹竹。”
岑知簡向門口抬了抬手。
梅道然靜了一會,將那張麻紙捏在掌心,撐身站起,走得搖搖欲墜。
蕭恆和銀環是否再度達成協議、又議定什麼,這就不得而知了。但梅道然從岑知簡房中離去後,一個人在壩頭坐到深夜卻是人盡皆知之事。夜裡,他終於再返院中,敲開蕭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