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嘴唇劇烈顫抖,淚落潸然。
雪越飛越緊,層雲罅隙間,射出幾縷水銀天光。一聲瓦罐碎裂後,嗩吶聲響徹天國。緊接著,素幡高舉,挽幛高抬,九千神主後九千神棺。沉默的潮州城是一條戴孝長龍,浩浩蕩蕩遊向西南。
秦灼快馬趕至軍營,營中空無一人。
他攥緊掌中的光明銅錢,掉首北望。
北方,天地縞素。西南的歌聲借風生翅,送馬蹄疾馳而去。所有人在蕭恆耳邊放聲喊道:
“兒——兒——你把家還——爺娘懷裡不受寒——你地裡出生——土裡安眠——
“兒——兒——你把家還——元寶金錠銅串串——你今生受罪——來世做官——”
二人晝夜兼程,不敢有半分延誤。太陽底下,蕭恆在馬背上打了個盹,再睜眼人已到了西塞。床前眾人團團圍坐,趙荔城頭一個瞧見他醒,一嗓子喊得滿屋震動:
“監軍!將軍醒了!他媽的誰說將軍今天再不睜眼就睜不了眼了,梅統領!軍醫!軍醫趕緊來啊!”
梅道然一個箭步沖進來,先摸了蕭恆額頭,又去摸他脈象。一言不發,臉色很是不善。軍醫這時候也趕到,擠在人群後喊:“讓讓,都讓讓——”
梅道然退在一步外抱臂站著,看軍醫解開蕭恆前襟查驗舊傷。
手腳還好,胸口後背一個接一個血瘡,急於趕路又沒有換藥,是以至今仍未癒合。
梅道然只聽聞他退狼兵的功績,但如何退敵確實兩耳未聞,趕路到一半,蕭恆便從身邊一頭栽下馬背滾下山去,駭得梅道然肝膽俱散。緊趕慢趕到了西塞,見了他滿身傷疤,又聽唐東遊繪聲繪色把他關城放箭之事講完,方知從陣上下來此人已被射成只箭刺蝟,渾如個血葫蘆。如此鬼門關前走一遭,回去還雲淡風輕隻字不提。
蕭恆避開梅道然目光,問李寒:“齊軍近來有什麼動向?”
梅道然說:“先吃藥。”
李寒將拿出一半的文書收回袖中,從善如流道:“此事以後再議,梅統領既有話和將軍講,在下就先忙活去了。”
蕭恆來不及拉他,李寒已十分敏捷地提袍一閃,梅道然也拿過藥碗坐在榻前,問:“我餵你,還是自己喝?”
蕭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放下碗說:“問吧。”
梅道然火氣蹭地就往上冒,冷聲說:“問?我問什麼?不錯,還有口氣在,沒叫我來給你收屍。”
蕭恆嘴唇動了動,梅道然後面的話已噼裡啪啦趕出來:“我說西塞那一仗十月打完,你怎麼臘月才回來,敢情是直接昏了半個多月!這麼一身的傷連養都不養,啊?一個人帶著九千口棺材往潮州跑!你死在半路,直接和沒了的兄弟擠擠得了!你回家硬撐什麼?在這些人跟前你裝什麼樣?我問你你嘴裡有一句實話?一身的傷半個屁都不放,剛跑回來連眼都沒合就跑回去,這麼作死!你他媽就在我眼前掉馬滾下坡去了你個混賬!”
梅道然越說越氣,一字一句道:“你現在聽清楚,我管你是重光是蕭恆,在我這裡你他媽就是阮道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當了你兩年師兄一輩子都是你大哥!你下次再作踐自己,我他媽全原模原樣給你那寶貝疙瘩學回去。叫他南秦少公也看看,看看他做的孽,看看你躲著他來西塞把自己渾成什麼樣,我得讓他知道啊,你要是死了都是誰害死的你!啊?不是捅心窩子嗎?咱倆比試比試,看誰捅得過誰!”
蕭恆也不爭辯,只道:“我記得了。”
梅道然罵了個痛快,氣也消了大半,瞧他白著臉青著下巴,也不忍揪著不放。蕭恆吃藥又合了會眼,便叫人請李寒過來。
蕭恆精神養回來一些,也穿衣下床,從榻邊坐著。等李寒從他對面坐定,蕭恆問:“監軍三封急信,究竟所為何事?”
“上一戰將軍殲滅狼兵,重傷公孫子茀,使得齊軍暫退。前幾日傳來訊息,公孫子茀傷重難愈,已經西去了。”李寒道,“短時間內齊軍很難捲土重來,當今陛下高瞻遠矚,命彭蒼璧前來,勒令將軍移交軍權。”
卸磨殺驢。
李寒看向蕭恆,“這兩年我雖身在京中,卻也聽聞將軍保衛潮州的故事。更知道將軍受封鎮西將軍,是崔清和呂長公在討伐將軍途中倒戈,向陛下力保以行招安之策,安內攘外,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