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兒第一次坐馬,小心翼翼抓著馬鞍,問:“你是大官兒嗎?”
李寒笑道:“怎麼這麼問?”
“只有大官兒才騎大馬,才去衙門。”
“我不是大官兒。”李寒挽過韁繩,“我家也在這邊,咱們是一個老家的人。”
四兒給他遙遙指了路,李寒便送她家去,到地一瞧,何止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土屋已經坍塌半壁,屋頂茅草也被撩去大半。西塞連野草都少長,門前沙土能淹過腳面。一推門,李寒忙掩住四兒口鼻,被灰塵沖得再度咳嗽前先聞到一股劇烈異味。
他為四兒掩鼻的袖子蓋住她的眼睛。
榻上,蠅群如雲,蜷縮膿爛的血肉散發陣陣惡臭,白蛆爬了滿床滿地。
已經分辨不出男女,但死在屋裡,想必是四兒的家人。
李寒將孩子摟在懷裡,背身遮擋住,推著她慢慢走出門。
兩人走到院中,李寒擦了塊石頭給她坐,從包袱裡找了件幹淨衣衫交給她,蹲身對她道:“我有點事做,約莫天黑前能回來,如果天涼了你就披上它。別進屋子,幹糧和水我給你留下,也別吃得太急。”
四兒正在吃他先前給的饢餅,顧不及說話,只點頭。
李寒留她在院中,自己上馬往都護府趕去。
都護府門大開,竟沒有一個值守戍衛之人。堂頂那塊“守國衛民”的紅漆大匾擦得明淨生光,李寒抬頭瞧了一眼,抬步往後堂走去。
一繞過影壁,便傳來哄嚷嬉鬧之聲。
廊下,衛兵服色的一群人圍成一窩,吃酒劃拳,幾個篩盅滾在階上,吃剩的豬骨頭撒了一地。李寒看不見他們賭什麼,只聽眾人高聲叫道:“大!大!開大!”
接著就是歡呼聲和倒氣聲,開盅子的那人罵罵咧咧起身,冷不丁撞見李寒目光嚇一跳,當即罵道:“□□老孃!都護府是什麼雜毛流狗都能擅闖的?”
李寒道:“我要見你們長官。”
“聽見沒?要見咱們長官。”那人哈哈大笑,眾人也夥同笑起來,“咱們都護去陰曹了,你往那旮旯見去吧!”
“我要見你們長官。”李寒將袖中文書一舉,“在下李寒,受皇命,出為西夔營監軍。這是我的官憑文書,現在,帶我去見你們長官。”
錦屏後,副都護高青雲聞聲轉頭,蹙額道:“李寒?”
“是叫這名。”衛兵疑道,“都護,不會有假吧?向來監軍的都是宦官,可弟兄們冷眼瞧著,這小子瘦雖瘦弱些,總不像個閹雞。”
一聲“都護”叫得高青雲眉開眼笑。他正在用飯,桌上肥雞肥鴨吃了一半,他拿帕子擦手,那帕子也是滑如肌膚的好綢緞。
高青雲道:“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到這兒,有意思,恐怕是上頭有人‘關照’。”
衛兵會意,問:“那都護就幫忙‘關照關照’?”
高青雲呵然一笑,將帕子擲掉,“自然,自然。他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說來也笑話,芝麻大的官也敢擺架子。兄弟們順他講幾句,他就蹬鼻子上臉,要查咱們的賬,還要去咱們軍營瞧——監軍嘛!”
高青雲目光一暗,“去軍營,成啊,叫底下都演練起來,給監軍好好看看咱們西夔營的軍威!”
西夔營所離不遠,李寒幾乎是一到就皺緊眉頭,“齊軍大舉西進,已然橫跨庸峽。西夔營作為西塞守備軍,不迎不禦也罷,戰時狀態竟沒有幾個營寨,統統躲進城樓裡嗎?”
高青雲笑容可掬,“監軍這就有所不知,西塞風沙大,人要是天天在外頭紮營,那得吹成傻子嘍!”
李寒冷聲道:“高皇帝徵辟西塞時正值暑天,晝暴曬酷熱,夜風割嚴寒,聽從文忠公建議,眾軍沙中埋伏十日,方一舉殲滅蠻寇奠定基業。副都護的意思是,高皇帝痴傻,文忠公愚蠢?”
高青雲面色一僵,轉而笑道:“李監軍果真伶牙俐齒。只是西塞氣候惡劣,十日五日還成,若叫將士日日這般,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風沙都是天降,這樣也勉強算個天意。”
“在下相信人定勝天。”
這句之後,李寒再不理會他,快步往瞭望樓後走去。
如今齊軍將近,瞭望卻空無一人。樓後喧嘩喝彩聲大起,一眾西夔營將士圍在樓前,赤膊摔鬥,周圍士兵高叫大笑,紛紛賭注押輸贏。
高青雲斜眼去瞧李寒,李寒面色鐵青。他胸口劇烈起伏,平息片刻後方轉頭看向高青雲,“副都護,這就是你治下的西夔營?”
高青雲一攤手,“李郎錯怪我,從前都是都護寇眺管理軍事。這不,寇都護屍骨未寒,在下也是新官上任,要管,也無從管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