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戈碰撞聲中,崔清在揮槍間隙見抬頭,一言不發。
在最後一縷日光收束之時,一竿大旗撐出天際。
那彤彤之色像片嶄新紅日,即將降臨的夜色似乎被驟然驅散,在天邊蕩然無存。細柳營中爆發一陣驚呼:“蕭字旗,是蕭字旗!”
崔百鬥不可置信,在清楚望見那旗幟時瞪大雙眼。
方圓百裡,哪裡還有第二個姓蕭的軍隊!
浩蕩馬蹄沖出那旗影之下,宛如利劍出鞘,瞬時斬破重重包圍。為首者左手持刀,環首刀勢如長虹,不是蕭恆又是誰!
蕭恆並未從細柳營前駐留,白馬從崔清馬頭一越而過,當啷脆響裡長刀已斬斷刺向崔清的一條手臂。
他身後,潮州營勢同猛虎,狂風驟雨般成群闖去,馬蹄踏過時兵器已將齊軍斬下馬來。一時之間,只聞隆隆沖鋒聲、叫喊聲、刀劍入肉聲、金鐵相擊聲。
血肉四濺裡,環首刀快如颶風,八方四面皆可敵,簡直如生三頭六臂。從前兩軍對陣,雙方多少抱存鄙夷不服之心,直到今日蕭恆殺在細柳營之前,眾軍才頭一次從心底感發這種震動。
這刀法、速度、力量皆舉世罕見,而蕭恆用的是左手。
他取用左手刀不過半年。
齊軍調轉攻勢,開始全力圍殺蕭恆。四把精鋼彎刀迎頭揮砍,卻被一把環首刀橫轉攔下。蕭恆彎腰蓄力之際,一道銀光驟閃,四名齊兵喉間鮮血噴濺時,一條長蛇猱然躥回一隻手中。
紅纓烈如夏花,蕭恆和那持槍女子對視一眼,雙腿一打馬腹,再度出刀時已騰身坐穩馬背。
殘陽裡,崔字旗和蕭字旗比肩而立。旗下,細柳營潮州營並肩作戰,短暫化敵為友的奇異局勢裡,所有人熱血沸騰,在致勝的沖陷之中高聲叫道:“殺!!!”
齊軍並沒有拼死攻城的打算,一見局勢不妙便迅速退去。蕭恆率兵追出五裡,再斬敵將兩員,便收兵重回厲州戰場。
烽火已熄,野地新燃了篝火。厲州百姓感恩戴德,士兵忙開城門,請崔清蕭恆入關。蕭恆卻道:“不好擾民。”
崔清也同樣堅持,百姓只得作罷,家家戶戶殺牛宰羊以謝兩軍。蕭恆固辭不得,又見眾軍已饑腸轆轆,便道謝收下。
酒肉香氣四溢,昨日還針鋒相對的兩軍突然一同圍坐,多少有些別扭。但到底過了命,又互相包傷吃酒,一會僵局松動,也漸漸熱絡起來。
蕭恆後頸的傷口未愈,臂上又添了兩處新傷。他將肩甲卸下,撕了塊衣料草草包紮,牙齒咬住一角低頭一束,顯得側臉骨骼如同刀削。
崔清清點完傷患,自己也簡單裹了傷口,偏頭看了會蕭恆,從副將那裡要了只碗,滿上了酒。
一雙軍靴停在面前,蕭恆抬頭,見崔清手捧酒碗,也端了酒立起來。四周肅穆下來,待他二人發話。
崔清舉酒對他一敬,“崔清代細柳營全體將士,謝蕭將軍不記前仇,捨身相報。再替厲州百姓,謝將軍活人生民之恩。”
她摘了盔戴,火光映在臉側,柔和的紅黃光輝裡更有些女兒的清秀模樣。雙手舉酒,一氣飲空酒碗。
眾軍叫好聲中,蕭恆也相對飲盡,卻沒有放下碗,而是接過酒壇再度滿上。
他兩手捧酒,對崔清道:“這一碗酒,我謝崔將軍。”
“謝我?”
“謝將軍心恤百姓,仁慈生民之恩。”
崔清看著他,“這我卻不明白。”
蕭恆道:“年前西瓊圍城,臘月之後飛鳥不得出。如今王軍數倍於瓊,雖兵臨城下,但並未禁絕藥物運輸,少數糧食入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軍也知道,我前些日甚至還跑去英州一趟。潮州進出如此,難道是因為將軍昏聵無知才讓我們有可乘之機嗎?”
崔清神態闇昧不明,“說不定。”
“那便謝一樁私事。”蕭恆仍舉酒碗,“謝在下逃出彭營當夜,將軍一射未中之恩。”
崔清看他一會,朗然笑了:“我也謝我自己。蕭將軍,你問問這些,個個誇我百發百中。但我自己知道,那射偏的一箭,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一箭。幹了!”
二人飲罷,崔清認真端詳他片刻,鄭重道:“蕭將軍,你是崔清此生最佩服之人。細柳潮州共聚於此,有一夜握手言和的緣分。只此一夜,我們不談對陣談朋友。此夜過後,崔清與你戰場相遇,當退避十裡,以謝將軍今日之恩。十裡再戰,你我定要分個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