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東遊瞧了眼拆得七七八八的帳子,端起酒碗說:“使君,我敬你一杯,我一直不是個明事理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過了今夜再不會了。”
不等吳月曙說話,唐東遊已經仰頭吃盡,又滿酒轉向另一方,“老程,老盛,老呂,各位兄弟們,咱們一塊生在潮州、守下潮州,擔著情過過命,就是一個孃胎爬出來的兄弟!我從前有什麼冒犯,大夥別跟我計較,要計較也趕緊的,咱把這些事都他媽留在今年了了!”
三人先後舉酒立起,臉色慚愧,“是我們有錯在先。”
唐東遊酒量極好,從前吃了烈酒一樣打仗,如今敬了兩遍,又拍拍石侯,“這一碗,我單獨和石猴兒喝一個。謝你啊,謝你頂著那麼大風險,肯和我放蕭將軍。蕭將軍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石猴兒,你救我爹,這個情唐東遊記你一輩子,幹了!”
石侯抹了把臉,和他一碰仰頭飲盡。
唐東遊拍拍他的肩,嘆道:“過年啦,也不知道秦少公過得怎麼樣。聽說往柳州去了,柳州那地界好啊,起碼他們的使君滾蛋了,秦少公能拿著大權,不會再叫我這種混賬攆跑了。”
他最不屑秦灼這種行如男妓之流,如今卻改了口,石侯有些奇怪,“您不是……從前最瞧不上他嗎?”
“我的確瞧不上,但他是蕭將軍放心上的人,我唐東遊就認!”唐東遊看向石侯,“褚都尉在這裡的時候,待你多好,跟自己的親兄弟似的。咱們問問良心,褚都尉這十多年為了潮州生裡死裡,在老唐心裡就是潮州人了。但沒辦法,他是秦人,秦少公才是他真正的本家,他們要走,是咱們叫人家寒了心。他們要是留下,潮州不一定這麼難,蕭將軍一定不會死。是老唐我作的孽,這裡朝秦少公,也和兄弟們賠罪了。”
呂歸鳳忙道:“老唐,說這些話。”
唐東遊笑道:“我使了那回倔,後來也明白了。人家秦少公沒有救潮州的本分,潮州該咱們潮州人自己救。秦少公走咱們都怨怪不著,又憑什麼去怪蕭將軍。怪他什麼,怪他沒變出糧山給咱們吃,怪他為什麼沒為了守潮州死了?怪援軍怎麼這麼及時,稍微晚來一刻,蕭將軍就下鍋給烹了?這樣咱們既保下潮州又不用做叛軍,反正人也死了,可勁往他身上潑髒水把自己摘幹淨就行了,是吧!”
眾人不說話,唐東遊又滿一碗酒,咕嘟咕嘟灌幹淨。這邊離粥鋪不遠,動靜鬧得不小,又提起了蕭恆,百姓也漸漸圍了過來。
唐東遊猛地將酒碗一摜,大聲喝道:“老唐是個粗人,但也知道做人的規矩!我對蕭將軍羞辱在先,人家不計前嫌冒死救我回來,我無以為報,這條命就是他的!人家以德報怨,咱們哪?咱們送人家去死,這就是以怨報德!那天一個個叫喚著把他賣了,要臉嗎!得意了嗎!罵蕭將軍殺吃活人的,你們再去瞅瞅,燉他自己的那口熱鍋還在城邊沒撤下來哪!我還要謝謝你們,不是你們大發慈悲把他賣了,當天就是老唐我親手割他的肉分給你們熬骨頭喝湯!吃人的是禽獸,他願意?他明明能跟人家南秦少公一塊走,不做他媽的這個禽獸!就算要做禽獸,他先叫咱們吃他自己!別以為我不知道,前幾天大夥都計算好換著孩子吃了!那在座的誰也別落,他媽的都是畜牲走狗!畜牲還知道有恩報恩,人反倒這麼喪良心嗎!”
那天他沒罵痛快,今日算是酣暢淋漓,但也為時已晚。唐東遊將碗筷一丟,提刀起身就要走。
程忠忙叫道:“老唐,你往哪裡去?”
唐東遊頭也不回,“出賣蕭將軍賺的酒肉糧食,我吃了,我活下來了。蕭將軍拿命救了咱們,老唐能當縮頭烏龜,眼瞧他就這麼死嗎?”
人群已圍了個水洩不通,大年夜沒有歡笑,全是低垂掉淚的頭顱。唐東遊淚流滿面,在裡外三層的人群裡大聲叫道:“鄉親們,弟兄們!大梁潮州,不出孬種!蕭將軍替咱們擊退瓊軍守下家鄉,是咱們天大的恩人!如今將軍有難,各位,誰敢隨我報效一次!”
他身後,有人霍然站起,高聲道:“都尉!”
石侯抱拳叫道:“潮州折沖府校尉石侯,願為蕭將軍死戰!”
唐東遊扭頭瞧他,雙唇顫抖著要說什麼,突然聽對面長刀一摜,程忠騰地起身,俯首大叫道:“潮州折沖府別將程忠,願為蕭將軍死戰!”
一時之內群情激昂,眾人紛紛相和。
“潮州折沖府參將盛昂,願為蕭將軍死戰!”
“潮州主簿呂歸鳳,願為蕭將軍死戰!
“潮州弩手王小伍,願為蕭將軍死戰!”
“潮州商戶鄒五郎,願為蕭將軍死戰!”
“潮州佃戶丁三盟,願為蕭將軍死戰!”
“潮州張記燈籠張曾年,願為蕭將軍死戰!”
“潮州在冊三千口,願為蕭將軍死戰!!!”
彭蒼璧到底忌憚蕭恆武力不敢松綁,也不許有人治傷止血。雖說吃喝上不虧待,但蕭恆到底有些難以下嚥。
他右腕傷口極深,血足足淌了半夜,加之饑餒數月,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雪上加霜的是,觀音手在此時再度發作。
所幸耳目仍清明,不至於就此死去。蕭恆聽見自己的血流,聽見外頭下雨,聽見守衛高聲叫道:“瞧著犯了癲癇,掰開他的嘴別咬了舌頭!媽的這小子捆死了還這麼大勁,我撬嘴,英英你上來摁住他!”
“大帥呢,問大帥該怎麼辦?還留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