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張了張口。
突然,門內響起女孩子低低的呼痛聲。
秦灼和他對視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進去。
室內燭火被撥明瞭,秦灼扭頭,見男人的影子臨榻坐下,投到窗上。耳邊雨仍淅淅瀝瀝地沒停,他開始考慮是去是留。
潮州一澇至此,朝廷如何也該派按察使調查救濟,到時候想走也走不掉了。若朝廷不管不顧,自己還要留下來補這個窟窿嗎?
但若是走,難道要數千南秦百姓再同自己流離奔波?再過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十年方在潮州立下如此基業,真的就這樣前功盡棄?
他沒想出答案。
天邊透出一線曙色,像清油入硯池,墨上薄薄透亮的一層。蕭恆再次推門而出,秦灼仍半靠在窗邊,問:“是嗎?”
蕭恆走過來,緩慢點頭,“我問過她,對小時候的事有點模糊印象,記得去看燈會,在春天的河邊,有很多年輕漂亮的男人女人。她說話也有點長安口音,但這些年一直在南邊,應當是小時候從京都生長起來的。除了那個胎記,我又摸了她的頭骨,的確是十七歲的女孩子,和曹蘋的生年也一樣。”
秦灼問:“她對曹青檀還有印象嗎?”
蕭恆說:“想不起來了,但意識模糊的時候會叫阿爹。”
“她這些年……”
“被轉賣了多次。”蕭恆微微一滯,“先賣到江南做瘦馬,後來旱了,收入也不如前,就發賣去了暗娼,病也是從裡頭染上的。從前叫什麼也不記得,現在的花名叫阿霓。”
他語氣依舊平直,秦灼卻莫名心酸,問:“她原本的身世,準備告訴她嗎?”
蕭恆搖搖頭,“人已經死了。”
秦灼像要去拉他的手指,到底只是倚在原處,輕聲說:“但你把他的女兒找回來了。”
蕭恆抬頭,深深看著他,突然道:“回去休息吧,你很累了。”
秦灼怔了怔,愣愣瞧他一會,啞聲說:“好。”
“再累也要擦洗。”
秦灼又點頭,“好。”
這邊還在屋簷下,蕭恆已將傘撐給他,自己沒有離開的意思,只目送他往院子另一頭去了,直到秦灼將門關上才收回目光。那不是他目力的極限,但視線已經被房門阻斷。
雨聲喁喁,蕭恆轉頭看向室內,女孩子抱膝垂發的影子映上窗。他眼神一暗,右手從刀柄上放下來。
阿霓的病並不好治,也不能見水。蕭恆便親力親為,一應由自己照料。他一個男人,做這些多有不便,但這病會染人,他也不肯叫阿雙。但好在事事注意,阿霓也漸漸好轉起來。只是神情瑟縮,仍有些怕人。
出乎意料,秦灼卻對這女孩子十分愛憐。一是因為惻隱,更多的卻落在她的面容上。阿霓生了一張同他夢中月裡的女孩子極其相肖的臉孔。他早年便冥冥感知,那會是他未來的女兒,如今瞧見阿霓,便像瞧見水中倒影真正的主人。
秦灼素來是這個性子,環環相扣的計劃只信人力,但一些心證緣分之事,一股腦全丟給光明神信仰。說到底,玄虛之事,不過圖個慰藉罷了。人活著夠苦了,若慰藉還要真憑實據,何必給自己找這個不痛快呢。
經過鄒五郎一事,吳月曙又登門造訪一次,道謝之際更有和緩之意。伸手不打笑臉人,秦灼便將上次奏摺一事揭去不提,也一副笑容同他周旋,儼然是捐棄前嫌的模樣。
秦灼叫人給他奉茶,“使君可曾向朝廷請賜賑濟糧?”
吳月曙嘆道:“早就遞了,不瞞少公講,潮州已經五年沒有收到過賑濟了。”
秦灼皺眉問:“戶部不管麼?”
“在下上書問詢過,戶部卻講賑濟糧年年發放,雖是陳米,但總夠全州百姓一季之用,但這些陳米在下卻沒有收到分毫。朝廷也曾遣使調查,最後竟說在下監守自盜,高價將賑濟糧兜售牟利,好發此國難之財。”吳月曙苦笑道,“少公問問百姓,應當都有印象,在下一度被停職查辦,還是百姓闖去按察使衙門據理力爭才替在下討回的公道。”
秦灼思索片刻,“俗話說空xue不來風。我斷沒有使君中飽私囊之意,只是監守自盜的說法總要有個起因。”
吳月曙說:“這也是在下百思不解之處。在下親自去找過督糧官,說是糧車被劫了。”
“既然有因,為何不曾立案?”
吳月曙澀聲道:“這就是此案的荒唐之處。前前後後這麼多次,督糧官卻招供,劫糧的只有一個人。要知道運糧走的都是官道,更有官兵護送——一個人,還是在潮州境內,何其可笑!這樣如同捏造的證詞,朝廷怎麼肯信?在下被開釋之後,四處尋訪售糧商人,這些人有的泥牛入海,有的堂而皇之什麼都不怕,在下要跨州緝人,卻經其他州府多次推搪。在下只能自行走訪推演,發現私商兜售的陳米也遠遠不足朝廷下撥之數,剩下大半都失之蹤跡。在下無法,向京中遞摺奏請面聖,五年了,卻是毫無答複。這樁懸案多年不決,在下實在想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門外突然有人問:“糧車被劫,是在潮州境內?”
吳月曙聞聲抬頭,見蕭恆帶刀走進來,點頭說:“正是。”
“送糧的人裡留了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