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六郎沒有回頭,語氣也淡漠如常:“弒君是死罪,和你沒關系。”
“和我沒關系——那我問你,你是不是拿這個做條件找長樂保我?”秦灼沒聽到他回複,苦笑一聲,“現在你還說與我無關嗎?”
蕭六郎默然片刻,“我是短命之人,不該連累你。這回……若不是宮門能開,你已經叫我害死了。”
一時靜默,蕭六郎似乎聽見牙關打戰的聲音,在他背後,秦灼低聲叫道:“是我害死你啊。”
蕭六郎嘴唇微動,沒能說出什麼。
少頃,秦灼呢喃般追問一句:“事到如今,還不能告訴我你真的名字嗎?”
那人靜了一瞬,說:“姓蕭,行六,叫恆。”又補了一句:“長久的那個恆。”
秦灼深深呼吸,柔聲叫道:“蕭恆。”
面前,蕭恆點頭答道:“是。”
這一聲後,又是片刻無話。蕭恆從一旁拾起外衣套上,正要打衣帶時,忽然聽秦灼在身後叫道:“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他這樣孤注一擲的口吻,下一刻卻立即換了一副佻然輕快的語氣,似乎是一時興起,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要我教你吹《鳳求凰》,到底是宮宴所用,還是要學了去求姑娘?”
蕭恆說:“都不是。”
秦灼戲謔道:“都不是,那你借這事來找我,難不成是沖我來的?難不成,你是別有用心?”
蕭恆抬首看他,目光又沉又靜。
他說:“我是別有用心。”
……
月光明鏡般嘩地大亮,那些不能為道的心意,在這一瞬驟然纖毫畢現起來。秦灼腦中嗡地一響,不敢確定他言中之意,剛想張口說什麼,蕭恆猛地揮臂劈在他頸邊,伸手將他接在懷裡。
那隻手僵硬許久,終於與秦灼十指交扣。
這不是蕭恆距離他最近的時刻,但很可能是蕭恆最後一次觸碰。
人活一世,各有使命。重光有重光的使命,阮道生有阮道生的使命,蕭恆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天底下,最尊最貴的人姓蕭,最低最賤的人姓蕭。
最尊最貴的是大梁的國姓。
最低最賤的是燕地的賤流。
這是一個悖論,蕭恆是姓蕭的梁人,那他本該是最尊最貴的人。但天底下一度找不出比他更低更賤的人。
因為蕭恆原本不姓蕭。
蕭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在遇到養母之前,他只是元和大荒年流落幷州的眾多乞兒之一,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過活。是歲人食人,的確有人想拆了他吃肉,也的確有人喂他一口冷粥。草根樹皮已被挖盡,他吃了一肚子土,一頭栽倒在一家人戶跟前。迷濛中,兩個女子將他抬進屋子。
女人成了他的養母,女孩成了他的阿姊。
他的養母給了他姓氏,他的阿姊給了他名字。
養母是販入大梁低賤的蕭氏燕妓,那他就成為大梁妓女的兒子。蕭氏在梁人裡是高貴的,但再高貴的姓氏都拔不高他。
可那些貌似低賤的日子,卻是他活到現在最快活的日子。
好夢從來易散。
元和七年,鐵蹄在雷雨裡動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