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右相少時習書,正是從竹林靜悟方得飛白神韻。”那人說,“在下東施效顰,師父正在此地。”
“畫虎畫皮難畫骨,兄臺寫得很好。”杜筠拿起一張習草,見是《淇奧》的幾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杜筠便拾筆在底下續道: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一手地地道道的飛白。
那人恍然,揖手笑道:“原來是右相高徒。”
杜筠便揖還回去,說:“長安杜筠。”
那人眼仁一亮,笑意更盛,“幽州李寒。”
就這樣,元和十六年的新科狀元和落第狀元在此相逢。與鄭素不同,《新編》一書中杜筠有關的記述寥寥。一些人傾向於李寒多少嫉杜,故不願使其入書。最後還是他的學生梁明帝蕭玠觸碰到真相,就在被昭帝整理珍藏、李文正公傳世不多的手稿裡,他找到了那張數十年前的習草,墨痕已淡,紙張已黃。蕭玠正是在詩句中找到了二人的心跡:高雅君子,安敢我忘。他也就明白,有些人沒有留下痕跡,並非恨而不敢,而是痛而不忍。不思量者自難忘,如是而已。
蕭玠想,兩人合寫的這張飛白若能傳世,哪怕筆技尚生,也無印鑒落款,只因這份蘭交,即能價值連城。
杜筠進門前就聽見說話聲,打簾一看,果然是張霽到了,正坐著同青不悔舅甥兩個說話。
他先拜了一拜,開口叫道:“老師。”
青不悔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同阿霽講他的本子。他要作本傳奇,改塞外一支曲子,叫《馮蠻兒》的。”
《馮蠻兒》此曲杜筠隱約聽過,講一個女孩子被夫婿害死了兄弟,她便賣發買馬、做了遊俠,殺了負心漢報仇的故事。
杜筠想了想,說:“寫出來自己找班子唱還好,只怕不叫座。”
張霽也笑道:“叫不叫座無所謂,我只請一個人聽。”
青不悔沉默片刻,嘆口氣道:“太執著,則萬般虛妄。你是好孩子,莫叫前塵困頓自己,這也是故人不願看見的。”
張霽點頭,說:“學生記下了。”
張霽家事在座皆知,杜筠便換了話頭,道:“我來時遇見了李郎。”
眾人意料之中般,鄭素先行笑起來:“我說得怎麼樣?杜傲節見了李郎,定如名士遇好女,不把情意定下是不肯走的。”
杜筠從張霽旁邊落座,鐘叔也奉了熱茶上來,他謝過後問道:“老師是想將李郎收在門下麼?”
青不悔往外瞧去,目光落在幽幽竹林間,嘆道:“李郎千裡馬,若因為民請命就此折損,我心有不忍。”
杜筠思索片刻,說:“李郎有忤上意,老師收他,只怕陛下會加以猜忌。”
眾人卻不料他如此說。杜筠將茶盞放下,繼續道:“但凡做事,總有代價,全看值不值得罷了。”
話至此,他再度起身,向青不悔揖道:“李郎因直言而絕緣科場,自己卻認為值得。得此賢才,筠為老師賀。”
杜筠告辭時天色已晚,正要出門,張霽已從身後叫住他:“小杜相公。”
張霽快步走上來,馬鞭捏在手中,手臂搭上他肩膀,說:“順路,一塊走。”
杜府和張府一東一西,同金吾衛值房卻順路。杜筠便明瞭,嘆道:“你還是不肯回去。”
“我好心陪你,你反而掃我的興。”
杜筠笑道:“左右我也無事,送你回去罷。”
二人一道回了金吾衛值房,大院裡弓弩手在練夜射,沒有點燈。張霽這時說:“杜傲節,你不對勁。”
杜筠聽語氣仍笑著:“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