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門時,已經瞧不見秦溫吉蹤影。秦灼再度驅車,無意般問道:“皇後娘娘統禦六宮,怎的底下奴婢如此霸道,連一地郡君都敢欺辱?”
“舊怨。”長樂說,“這秦郡君的姑母正是陛下已故的淑妃,當年頗得聖寵,位同副後,鋒芒直壓皇後一頭。自然,皇後賢淑,應當不會記恨。”
秦灼頷首道:“是。”
長樂在車中,聲音有些幽深:“你倒鮮少主動問什麼事。”
秦灼笑答道:“多少有些惻隱。”
“宮中可惻隱的事多了,”長樂說,“你若死了,也會有人惻隱你。”
秦灼溫順應是,一雙手再度振韁。四年前,也是這雙手挽住秦溫吉北上的韁繩。
他坐在輪椅裡,行動都需要人來幫扶,連聲說,等一等、再等一等。
秦溫吉當年也穿著這件鬥篷,很不合身,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她扒著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像要把他印在腦中般,仔仔細細瞧著他的臉。
秦灼伸手替她擦臉,顫抖道:“不要哭,等我接你走。我們一起走。”
秦溫吉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好,我等你接我走。”
她說我們一起走。
車輪轉動,馬鞭揮起,馭者的喝馬聲中,她的指尖脫開秦灼的手。
他坐在斜陽裡,目追車輦,望斷四年。
……至此對面不相識。
秦灼深吸口氣,宮道中,他雙手無聲牽緊韁繩。
含元殿正午開宴,帝後並駕而至,侍坐妃嬪獨昭儀宋氏。宋昭儀卻是故燕國昌平公主,燕亡後歸於梁皇帝,國色天香,又年輕靈動,如今最受皇帝寵愛。
帝後妃嬪坐於堂上,堂下皇子公主山呼之後分席而坐。秦灼隨侍長樂,往對面瞧去。
永王坐在最前面,緊跟其後,是陶貴妃所出的皇三子岐王。大梁親王及冠婚娶則之藩,岐王還不到年齡,是以仍養在京中。
兩兄弟坐得近,永王英姿勃發,岐王則言笑晏晏,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歌舞看了一陣,皇帝開口卻先問長樂:“阿囡近日又得好曲否?”
口氣極其親暱,宛若民間父女。
長樂微微躬身,亦含笑道:“近日懶怠,只一曲《鳳求凰》,翻作琵琶弦。”
皇帝聞言,竟微微失神,點了點頭。
長樂便從秦灼處接來琵琶,豎抱在懷,憑指撥來。
勸春行宮正是內外教坊所屬,長樂常年居於此處,一手北琵琶爐火純青,堪稱國手。眾人聽來,只覺愁腸百轉,摧毀心肝,久久無人能語。
一曲畢,禦座之上,皇帝已淚落潸然。
卞皇後見狀忙道:“陛下怎麼這般傷懷?”
皇帝連連嘆氣,滿飲一杯酒,不能回答。
永王見狀,不由蹙眉道:“一家子湊在一塊,正是喜慶,長姊演奏此曲,未免太過悽切。再說,這曲子是司馬相如撩撥卓文君所做,現在彈來,是否不太莊重?”
長樂放下琵琶,笑道:“二弟說的是。”
皇帝卻道:“朕聽來就很好。阿囡曲藝獨絕,當得起教坊叫一聲老師。”
這一番說笑,皇帝已開闊了胸懷,笑著對身旁內侍道:“春琴,取那頂十二鳳攢珠的冠子來。阿囡顏色好,配她正合適。”
皇帝身邊侍立一個年輕內侍,相貌清秀,彬彬若儒生,正是宮中極有頭臉的內官婁春琴。婁春琴正要領旨下去,便聽堂下長樂打斷道:
“請陛下聽兒一言。”
長樂不謝恩,竟出席拜倒,叩首道:“兒請爹爹收回成命。”
秦灼會意,跟在她身後跪倒,將長樂換下的翟衣託舉返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