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道:“因為他們不滿女人幹政。”
秦溫吉眯起眼。
蕭恆捕捉到這一點,想開口,卻覺肺部一陣灼痛,不動聲色地勻了勻氣,“你和這二人一直不睦,有他們在朝轄制,你的權力無法肆意使用。哪怕你為少卿即位和燈山鞏固而做的付出至關重要,但南秦朝廷的大部分人,並不認可你現在無上的權力。他們說你是‘僭越’,但當年,這權力放在秦善身上時,沒有很多人反對。整頓兵馬都要看人臉色的日子,你過夠了。”
他給秦溫吉再倒上酒,咳了兩聲,落下酒壺,說:“況且,政君,你心中真的沒有一絲不平?指天道地,你對少卿,沒有起過半分怨懟嗎?”
秦溫吉抬起那盞酒。
她愛秦灼,但同樣,她不可能做到心無芥蒂。
秦灼效忠天子到如斯地步,無異於是背叛南秦。可哪怕如此,朝中也沒有擁立秦溫吉的聲音。就像秦灼給予她至高的權力,因為她是厥功至偉的妹妹,而不是厥功至偉的女人。
她永遠以秦灼為重,但並不等於,她會毫無條件地支援秦灼身居高位。
秦溫吉笑著吃口酒,口氣輕俏,“你要謝我,並沒有非常怨懟。”
蕭恆沉聲道:“他是你的親哥哥。”
“他也是你兒子的阿耶。”秦溫吉面含微笑,“這不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嗎?你想保他。”
她放下酒盞,神態略帶嘲諷,“梁皇帝,找我談條件,你不覺得可笑嗎?”
“我找你,因為你不想反他。”蕭恆似乎氣力不逮,但眼神依舊爍亮,“你弄權,要的不是‘至高’,而是‘恣意’。他是你掌權的最後一道屏障,咳咳、如果沒有他,政君,你能長久嗎?”
就算秦溫吉反了秦灼、做了大君,秦臣會以她是女人而口誅筆伐。這是既定的結局。秦溫吉是聰明人,她不會想要不得善終。
更何況……那是秦灼。
靜了一會,足夠一個人深吸口氣,秦溫吉方嘆道:“幸虧你要死了。”
蕭恆笑了一下,自己倒了杯酒,舉盞說:“我讓他回去,你保他無虞——政君,行嗎?”
秦溫吉面無松動,“回去,再不回來。”
蕭恆定定看她。
他的沉默也沒有秦溫吉想象得那麼長。不一會,蕭恆便放下盞子,點頭道:“再不回來。”
秦溫吉從鼻中輕輕出了股氣,她拔下虎頭扳指,推到蕭恆面前,說:“聽聞陛下的大限是年底。今兒三月初十,我再給你七個月。最遲十月,我要見到他南返的車駕。”
蕭恆把扳指撚起來,握在掌心,說:“好。”
秦溫吉向他舉起酒杯。
蕭恆卻沒有舉盞,一雙眼仍角力般盯著她,緩慢道:“但回了南秦,少卿若有不測,或者因故退位,大梁鐵騎勢必踏平溫吉城。哪怕我死,亦如此。”
秦溫吉未料他說這番話,定睛瞧他片刻,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方道:“惜我錯投做娘行,空把江山社稷,交在你們這群色令智昏的身上。”
她抬杯碰了碰蕭恆酒盞,一飲而盡,痛快道:“應了。”
秦溫吉人雖走了,坐過的椅子卻仍似留著人影子。太陽打進來,連冷下的酒壺都燙溫了,蕭恆也被燒痛般,漸漸將背部蜷起來。他把殘酒吃了,不出意料地嗆咳,方才強行捺下的血腥氣也湧上來,一張口,便如一把煙花般,濺了滿地的火星子。他拿腳蹭了幾下,終是無力,也丟開不管了。垂頭靜了一會,便呆呆抬起臉和李寒對視。
不過短短兩年,他已老了許多,而李寒位列仙班,依舊青春年少。
他該當如此。
殿中一點點昏下去,太陽光也越來越紅,他的影子被越拉越長時,也像被血醃泡。蕭恆自己也是,他在被自己的血醃著,等這身血幹了,他就吊在史書裡,做一塊風幹的肉。後世會怎麼評說他,時人會怎麼追悼他,他全都管不著——也不想管了。
等太陽下去,那點偽裝的血色也掉下臉,秋童才又匆匆趕來,伏地嗚咽道:“陛下,士子因無人理狀,要聚眾闖宮門了!”
這一聲把蕭恆喊回魂。剛才那點自暴自棄的念頭,頓時因震駭迅速退散。他疾聲問道:“現在什麼情況?”
“學生們義憤填膺,禁衛也不敢輕易行動,陛下再無指示,恐怕、恐怕不好收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