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坐起來,輕聲叫道:“阿玠。”
蕭玠肩膀一抖,啪嗒啪嗒地掉淚,忙抹了把臉,轉頭強笑道:“阿爹醒了。”
蕭恆摸著兒子的臉,澀聲說:“對不起阿玠,阿爹嚇到你了。對不起。”
“臣知錯了。”蕭玠吸了吸鼻子低下頭,“臣以後真的不在人前叫阿耶了。臣今天一直忍住了,就是到最後,就是到最後……”
“阿玠是好孩子,阿玠沒有做錯什麼。是阿爹錯了。”蕭恆將他擁在懷中,喃喃說,“是阿爹錯了。”
秦灼自此一去,再未返過宮門。蕭恆出宮去過大君府幾次,卻都沒見著人。再往後,他這一段毒性發作厲害,又怕秦灼回來不好瞞住,也沒再去請人。他二人忽冷忽熱,朝政卻依舊風起雲湧。
八月二十,西南部族發生了不大不小的動亂,松山營平叛,斬賊首。
八月底,天子趁勢下詔,收攏地方馬政、開礦權,恢複中央任免諸侯國丞相制度,改革地方軍制,改封小部族十餘處等等。各有章程,措施完備,史稱“奉皇七條”。
自從秦、瓊內販阿芙蓉後,蕭恆對諸侯的態度有了明顯轉變。他可以為了秦灼一再退讓,但絕不可能踐踏底線。
朝堂瞬息萬變,連小太子都有察覺。大梁有太子少年輔政的前例,夏秋聲在講授課業時便有意引導,擇了《漢書》中的《晁錯傳》讀,問道:“殿下可知,晁錯何人?”
“是漢景帝的老師和禦史大夫。他因為建議削藩得罪了諸侯,後來諸侯反叛,名義就是誅殺晁錯。景帝聽從了一個大臣的意見,默許了騙殺晁錯的計劃。他……”
蕭玠突然沉默了。
錯衣朝衣,斬東市。夏秋聲知道他想到了誰。
蕭玠問:“先生為什麼要講這一篇?”在這個時候。
自李寒下葬後,蕭玠對他絕口不提,似乎師生情分盡斷於此。但他只稱夏秋聲為“先生”,不是“老師”。
夏秋聲嘆道:“臣是殿下家臣,更是天下公臣。陛下行事大刀闊斧,恐有削藩之意。”
削藩是什麼,蕭玠還是知道。他問道:“先生覺得不好嗎?”
“陛下失之過急。”夏秋聲道,“諸侯勢強,兵權獨立,需得剛柔並濟、杯酒以釋。與齊國一戰後,大梁元氣大傷,並不是打壓諸侯的好時候。”
他猶豫片刻,還是道:“這不像是陛下會有的失誤。”
蕭恆如此迫不及待,像是怕來不及什麼。
夏秋聲見蕭玠似懂非懂,道:“裴侍郎與文正公相繼離世,內外之政,均出自陛下一人之手。景帝有晁錯在,諸侯動亂,還可以斬殺晁錯替罪。如無晁錯,首罪為誰?”
“但晁錯並沒有罪。”
蕭玠眼睫顫動,抬頭看他,“一國之君,為什麼不懲治罪人,非要找人替罪?晁錯死後諸侯依舊發起七國之亂,除掉一個晁錯根本不能解決問題。殺了自己的老師,景帝會不會後悔?”
夏秋聲啞然片刻,說:“殿下說的是。諸侯之患,如同毒瘤。陛下頒詔,意在潰癰。”
蕭玠張了張嘴,臉上的紅潤欻地褪去,眼前也結了層水做的透明屏障。他突然變成一口被堵死的酒壇,甕甕的聲音在壇中劇烈碰撞許久,才從壇口——他的嘴中擠出一點聲響。全部的聲嘶力竭,被人聽到的,只有那一點溺水般的餘音。
那餘音問:“包括……秦大君嗎?”
夏秋聲如實說:“臣不知道。”
“我不希望他們打仗。”蕭玠口幹舌燥,像啞巴意圖說出驚天秘聞般,反複張嘴,又反複嚥下。終於,他艱澀道:“先生,你明白嗎?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夏秋聲注視著他,緩慢頷首,說:“哀哀父母,生我勞瘁。臣明白的。”
兩行淚水從蕭玠眼中滾落。
直到九月,秦灼仍如避世,雖每日派人去東宮問候,但一直沒有親往。
秋風漸起,難得有個好太陽,褚玉照走進院中,正見他一身素衣,坐在梧桐下看摺子。
他憔悴了不少。
褚玉照這麼想著,沒驚動,只靜靜立住。秦灼卻一直沒翻頁,褚玉照便知,他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