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崢意識到,天子害怕,因為他說得對。
秦灼一旦失去南秦話事權,那按理說,他也將成為大梁的棄子。天子不需要難攬權勢的諸侯。拋棄秦君,或鼓動他兄妹鬩牆,對大梁都是百利無害之事。
而蕭恆現在,竟因秦灼之勢旁落而恐懼。
在天子心中,秦君的分量竟到如此地步嗎?
“這件事我有數,秦君那裡由我來說,我也知楊卿是心繫社稷。”蕭恆拍拍他的肩,“但我希望楊卿記得,秦君形制比同天子,太子事他……如師如父。”
這就是蕭恆的立場。
“大梁禮待的,不是南秦。”蕭恆收回目光。
體察他言外之意,楊崢不可謂不驚。
天子私心至此,太可怕了。
楊崢艱澀道:“臣相信陛下制衡之力,但請陛下斡旋之餘,莫耽……私情。秦人重故土,大君可以不護衛陛下,但不可能不護衛南秦。”
“我明白。”蕭恆笑了笑,“我一直清楚。”
他拍了拍楊崢手臂,目光穿過殿門,落向蒼穹。蕭恆輕聲說:“楊卿放心,我受百姓供養多年,無論如何,定當以他們為重。”
楊崢不再多說,只道:“裴侍郎所遺書卷臣已全部造冊,新法二稿也刊印完畢。臣鬥膽,有事相求。”
蕭恆轉頭看他,“楊卿請講。”
楊崢退後一步,行稽首大禮,叩首道:“臣乞外放。”
“楊卿欲往何處?”
楊崢昂首直視,說:“崤北。”
蕭恆定定看他,道:“崤北苦寒。”
“有些事情,臣百思不得其解。”楊崢慘笑一聲,“臣願為生民立命,但從沒有見過有人能為了百姓割讓自己的利益。天子廢皇田,死社稷,執宰為了削弱世族甘願玉石俱焚……”
他身體止不住顫抖,問道:“臣鬥膽,敢問陛下,真的要廢皇帝?”
蕭恆撐著案,眼中光輝晦暗,點了點頭。
楊崢兩行熱淚滾下。他笑了一聲,說:“臣想把陛下和文正公當年的路走一遍,想不通的,臣想自己找找答案。”
蕭恆蹲下.身,雙手攙住他兩臂,道:“我失渡白如折兩翼,但望楊卿再作臂膀。”
楊崢沒有答允也沒有拒絕,握著他雙手,重重叩了個頭。
案上一爐香盡。青煙消散後,李寒紅衣含笑,面目如生。
蕭恆再回甘露殿時夜色已上。內殿帳子掛著,秦灼背身躺在榻上。榻邊放一隻藥罐,還滿著,他摸了摸罐身,倒了一碗放在案上。
他聽著秦灼呼吸,知他在閉目假寐,便從榻邊坐了會,輕聲說:“少卿,我想和你談點事情。”
秦灼仍躺在床上背對他。
蕭恆攥了攥手指,說:“西瓊借南秦馬道內販阿芙蓉,政君做的主,你知道嗎?”
“這知道了。”秦灼仍閉著眼睛,“我會說她。”
蕭恆轉頭看了他一會,才說:“多謝。”又道:“得吃藥。”
秦灼便從床邊夠起藥碗,咕嘟咕嘟灌完,又一言不發地躺下。
蕭恆有點手足無措,也合衣躺下。兩人隔了段距離,只挨著衣角,氣息你起我落,如潮進退。燭光浮動裡,都有些恍惚。
蕭恆正睜著眼看帳頂,忽聽身邊叫一聲:“蕭重光。”
秦灼仍揹著身,聲音似乎有些澀。他問:“你多久沒抱我了。”
蕭恆深吸口氣,從背後抱住他,把頭埋進他頸窩裡,肋骨硌著他後背,打哆嗦似的喘氣。
他一擁上來,秦灼整個人抖了一下,呼吸和眼睫毛交錯地顫動,很像蕭玠。他們氣息膠著著,等到彼我不分時,秦灼終於反過身,把自己縮排他懷裡,狠狠抱住他。
相互依靠,相互撕扯,不都這麼多年了嗎。
早就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