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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文正
蕭恆在太陽高掛時登了楊氏府門,正是李寒死去的時辰。
自從京亂之後,楊家不再一起用三餐。楊韜正同老妻用飯,見蕭恆驟然造訪,只以為是秋後算賬。二人匆忙迎出去,伏地叩見時瞧見天子的一雙靴子。
普普通通的快靴,沒有暗紋,唯一的好處就是夠厚。但鞋面磨損得厲害,邊也被染得髒紅。
蕭恆的鞋停在楊韜院中,但明顯不想同他說話。
楊韜惴惴間,忽聽有人道:“請陛下到妾閣中來吧。”
楊觀音走到庭中,對蕭恆微微一福。蕭恆沒有理會旁人,舉步跟她去了。
楊韜喃喃道:“這丫頭。”
夫人目光追過去,道:“這丫頭!”
沒成想到最後,竟是這丫頭救全家一命。
夫人跪在一旁,攀著他一條臂膀,伏在他肩上哭起來。
楊觀音引蕭恆到東閣子中去,輕輕將門推開。閣中繡簾四斂,異常寒冷,沒有一點脂粉氣,只聞見淡淡的燒灰氣味。
一副烏黑棺槨躺在正中。
“大君平叛後,家兄便幫妾置辦了棺材。妾又從夏郎處取得大相首級,將屍身縫合妥善了。”楊觀音望著他,“妾想著,陛下定然要見大相一面,故而日以冰貯,也幸虧天氣寒冷,便遲遲沒有下葬。”
蕭恆眼光直直刺在棺上,邁步就要上前。楊觀音微微一攔,道:“陛下……已經很不成樣子了。”
蕭恆沒有說話,一把推開了棺蓋。
秋童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強行忍耐了片刻,還是捺不住出去嘔了起來。楊觀音含淚跪在地上,看著蕭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一手扶著棺,脖頸和肩背微微前傾,說了句:“庸峽,我拿回來啦。”
或許見李寒沒有反應,蕭恆也不再做徒勞的事。他駐步看了一會,便抬臂將棺合上,拿袖子輕輕擦了擦棺蓋,又將楊觀音攙扶起來。
蕭恆說:“楊娘子,大相是我兒的老師。師父半個爹,我代太子,多謝你的仗義之舉。”
楊觀音說:“妾家罪孽深重,妾但求贖罪。”
“我想問問娘子,他……是怎麼死的?”蕭恆的嗓子忽然變了調,似裡頭爬著條蛇,他但凡開口,總要絞住他的心肺,順著喉管向外蠕蠕躥動。那蛇的歇斯底裡也比人沉默,像另一個人極其平淡地說:“我總得知道。”
楊觀音:“大相在承天門前頒布新法畢,不乘車不騎馬,大搖大擺地提壺走鬧市回去。邊飲邊唱,酒酣時分,中箭身亡。”
蕭恆笑了一下。
也是,李渡白怎麼肯窩囊地嚇死,肯定要沽酒回去,走明月橋,過太平坊,最後回他的扶桑巷。
蕭恆嘴巴緊緊閉著,那蛇頭在他口中竭力碰撞,發出成人哭泣的甕甕聲,但始終沒有破開他的唇齒。緊接著,他做了個吞嚥的動作,將整條蛇甩回腹腔,像吞了口血下去。那呼之欲出的痛苦,他不會撥出。
蕭恆再開口,已經用常人的聲音問:“他唱的什麼,不知娘子能否默下來。”
“一首《水調歌頭》。”楊觀音道,“妾願盡力一試。”
烏墨蘸筆,素箋輕展。
蕭恆靜靜注目,透過紙上寥寥數言,見到了李寒最後一面。
那人邊行邊唱,唱至動情處亦如酒酣處,伸個懶腰往後一栽,剩下醃臢留給旁人,自己獨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