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蕭玠突然尖叫,兩手揮舞著,卻仍由陳子元用雙臂捆在懷裡帶走了。夜色裡,他的哭喊聲越來越遠:“不要殺她!阿耶,她改了,不要殺她!”
秦灼一聲不吭地從地上坐了好一會,再抬頭被燈照亮時,已然淚流滿面。
他身形有些搖晃,撐著劍才站得起來,顫聲說:“這就是你要殺的,我的兒子。”
蘇合靜靜跪坐在他面前,看著他手中染血的劍刃,猛地雙手奪住,雙肘一收,讓那劍狠狠刺入胸膛。
血濺了她一臉。
她眼中滾下一滴淚,微笑道:“妾,來世必報。”
秦灼面無表情地拔劍出來。
他突然手腳一軟,整個人差點撲在地上,劍脫手飛出去,離蘇合隔了老遠。他忙從荷包裡倒出枚藥丸,不由分說地吞下去。
之後一盞茶的時間裡,秦灼沒能從西閣子走出去,他咬緊嘴唇,氣息從牙關裡嘶嘶擠出來,像一個人竭力要嚥下去的哽咽。額上青筋在涔涔冷汗下暴起,他一手撐劍,一手託腰站了好一會,才抬步離開了。
只在站過的地方,留了一朵小小血花。
從那天之後,蕭玠見秦灼就十分瑟縮,哪怕連夜噩夢纏身也不敢上前要抱,只隔著老遠,或將半個身子躲在人後,怯怯地叫聲“大君”。因為人多眼雜,他連阿耶都少叫了。秦灼心中難受,卻因接連見紅而自顧不暇。有一回他睡下了,醒來見簾外已擺好湯藥,並一碟梨子做的蜜煎。一問陳子元,才知道蕭玠來過,替他嘗了藥坐了好一會才走的。
秦灼便問:“阿玠有沒有什麼話?”
陳子元瞧著他神色,小心翼翼道:“殿下問,你是不是再要小孩兒了。”
秦灼心中一揪,忙問:“你怎樣同他講的?”
陳子元說:“我一時不知道怎麼答,小殿下就接了話……”
“很好啊。”蕭玠已替秦灼嘗完藥,卻不知為什麼,又重新將碗捧起。他雙手纏著厚厚的紗布,整個臉都擋在碗後,若無其事地說:“那有人陪我玩了。”
孩子哪怕會說違心話,卻不會遮掩情緒。陳子元聽見鐘漏般滴落的聲音,便溫聲道:“就算再有了小孩,阿玠也是你阿耶最心愛的孩子。”
蕭玠忙解釋道:“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
他將藥碗擱下,輕輕吸了吸鼻子,跳下凳子時低聲說了句:“我不吵阿耶了,阿耶見了我要生氣。”便不再說什麼,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陳子元眼睛眨了眨,掐頭去尾道:“殿下說,有人陪他玩,很好。”
秦灼明顯覺得不對,剛要再問,便覺腹中一陣痠痛,忙道:“你替我將藥端過來吧。”
這一胎是他強求,若是別的就罷了,但這是囡囡,從他少時苦難就開始陪伴的小女兒。他不能捨棄,更何況如今胎雖養得危險,但始終還在他腹裡。萬一呢,他想,萬一上天垂憐,真的叫這個孩子平安降生呢。
多少是個盼頭罷了。
九月從宮城修複和處置逆黨的人心惶惶裡結束了,秦灼也開始有了“挾太子以令百官”的名聲,他統攬朝政、誅殺朝臣、處死嬪妃,擅專之名內外皆聞,而他自己反倒深居簡出,神龍見首不見尾。
朝中穩定,天子卻生死未聞。齊軍五十萬對我軍二十萬,敵我懸殊,勝算渺茫。京中流言四起,府中眾人卻噤口不言。秦灼一日又問起:“有他爹的信嗎?”陳子元裝聾作啞,秦灼卻平靜得異常,只道:“有信就說,不要瞞著我。披麻戴孝,也得叫他兒子準備幾日。”又道:“真這樣,保不住也罷了。遺腹子,不好做。”他語出冷靜,陳子元卻知他多盼望這個孩子,便知他生了灰心之意,再要勸更是無從勸起,只得一天天熬日子。
大君府整日閉戶,等中門再開,已到了十月上旬。有個穿黑鬥篷的人叫開門,拉著跑得氣息奄奄的馬,露出一張布滿血灰的臉。
陳子元本是氣得要殺人,見了蕭恆反倒說不出一句話。
胸甲從左肩裂成兩半,留著個不知是否堵死的血洞。那人滿頭滿臉滿身的傷口,整個人像從死人堆裡爬出來。
前線沒有班師訊息,天子回京更是無人知曉。陳子元瞧了眼跟在他身後的梅道然,腳跟一挪,讓出了門。
秦灼這次格外怕冷,炭盆攢得旺,蕭恆一打簾就蒸得汗騰騰下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形貌,怕嚇著秦灼,忙想退去廂房洗個澡換件衣裳。但打簾的那一瞬,秦灼已將眼睛抬起來了。
他這次顯懷要明顯,腹部已經高高隆起,白衣迤在地上,一手託著後腰要倒盞水吃。正低頭時,門前一片人影被太陽剪落,巨人似落了他滿身。
簾子落下來,晨光裡,他見到了以為死去的那個冤家。
秦灼嘴唇一顫,不知做什麼表情,只愣愣笑了一聲。蕭恆當即開啟懷抱快步迎上去。
茶盞跌落,啪嗒一聲。二人當即抱成一團。
秦灼整張臉埋在他肩上,叫他滿身的血氣和汗味淹沒,說:“五個月了,是臨走那夜。”又說:“不要道歉。”
蕭恆低頭埋在他頸窩裡,緊緊實實地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