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瞧著殿外天色,夜已上來,秋夜悽清,蟲鳴疊起。他突然放鬆了口吻,道:“秋內官,我們說說話吧。”
秋童頷首,見李寒盤膝從地上坐下,又向他招招手,遲疑片刻,也從他對面坐了。
“你看,殿下出生,大君遇險,這時候齊國進犯。如今諸公亂京,又有齊帝親徵。為什麼每次京中動亂都與齊軍有關?”
秋童大驚道:“大相認為齊軍是指使?”
“推測。”李寒道,“如果齊軍是背後推手,那他們的著眼就不是一戰之得失。陛下那邊是前陣,真正的戰場在京城。齊國想得利,最希望我們內亂。內亂一起,必危太子。”
秋童張口結舌,“所以……他們想動的,其實是殿下?”
“有可能。”李寒點點頭,“秋內官,我明天是必定活不成的。陛下回鑾之前,東宮還請你多多照拂。”
“你想想,什麼樣的內亂能擾亂戰局、波及太子?我猜測,裴玉清之死他們就是做的這個打算。是誰把玉清出身翻出來的?我們不知道。但他們看出來,我並沒有立即處置世家的想法,玉清一死我與世家雖然生隙,卻未生亂。他們箭在弦上,只能更加瘋狂。”
“如果明天世家不敢出手殺我,那殺我的另有其人。”李寒微笑道,“秋內官,非我不信你,殿下必須要絕對安全,他的所在,我也不能讓你知道。”
秋童抬袖蹭了蹭臉,連聲說:“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
“我還有點東西留給陛下,到時候,請秋內官代為轉交。”李寒撐地站起來,哈哈大笑道,“勞煩替我燙壺酒,要好酒!”
秋童目送他往西殿去,在這裡李寒送別了蕭恆,今夜他要在此回顧一生。
碑石已然被砸碎,新法所在,天地間一人而矣。陰差陽錯,也迫在眉睫。
於是在九月十一的清晨,李寒在廢墟上進行了最後一場舌戰,那將是他百戰百勝的完美收官。
承天門前,層雲蔽日。
法碑的屍骸堆了一地,無人收殮。雖是清晨,卻聚眾甚多,摩肩擦踵,人頭攢動,幾乎半個長安城的百姓皆聚集於此。
今天是官府公示民間示法的日子,昨日碑石卻被打成齏粉。而新法推行者一個不見蹤跡,一個身死,還被挖出是個妓女。
這種熱鬧誰不想看!
王倫早已料到如此場面,在門前搭了高臺,站在上頭大肆宣揚:“何謂新法?正是李寒與裴蘭橋欺上瞞下的障眼法!裴蘭橋出身賤籍,是個煙花柳巷出身的妓子,這種人從良都不能夠,反而列於朝堂,玩弄天子於股掌!她推行的東西,誰能信,誰敢信?”
臺下人群議論紛紛,皆面有鄙夷,對碑石露出嫌惡之色。
王倫撚須點頭,剛要繼續開口,卻聽臺下有人揚聲道:“王尚書,戲唱早了吧。”
人群漸漸讓出條道,一個戴儒冠、穿青衣的身影走出來。他面無不豫,自己從一側登臺。
王倫冷笑道:“哦,是大相到了。那請問大相,有關裴蘭橋身世,下官豈有捏造?”
李寒卻斷然道:“的確,裴蘭橋名在賤籍,做過妓女。”
誰都沒料想他如此坦然承認。王倫愣了一愣,便被李寒搶佔先機:“但我想問問王尚書,她為什麼做妓女?”
連發二言,王倫接摸不著頭腦,嗤笑道:“下官家風嚴謹,女子賢德,哪知道這種風塵中人的齷齪想法!”
李寒微微頷首,道:“好吧,那我換個問題。敢問王尚書,天下為什麼會有妓女?”
他環視臺下,數著昔日同僚,“大理寺卿、禦史中丞……許老將軍也到了。李寒請教眾位,可有答案?”
王倫冷笑道:“好人家的女兒哪會做這些勾當?她們是自甘墮落、自作自受!大相今日所言,豈非與妓子同流合汙?”
李寒大笑起來:“好一個自甘墮落,好一個自作自受!她們為什麼做妓女?不清楚,我說給諸公聽!”
“一種是因父兄獲罪而‘籍沒’,大多充作官妓、營妓。她們做妓女,是因為男人不中用;一種是有人強取豪奪、霸人妻子,大多搶作家妓。這些人,有不少立在朝堂之上,我說的是誰,心裡都亮堂。她們做妓女,是因為男人太狠毒;一種就是被父兄甚至丈夫賣作暗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們做妓女,是因為男人沒心腸!”
他厲聲喝道:“她們為什麼做妓女?是因為男人做豺狼!做父親的出賣女兒,做丈夫的割捨妻子。做兄弟的看她們沉浮苦海,全在岸上擊節叫好!各位,你們哪怕沒有妻女,也有姐妹;沒有姐妹,總受了母親十月懷胎的生養!那些女孩兒,也是別人的女兒和姐妹,本該是別人的妻子和母親。她們已經代受了男人的罪責,還要承受男人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