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了?”楊觀音一時沒明白。
楊韜苦笑道:“不要了。”
“地還是要的,”楊崢終於開口,“皇莊土地仍歸陛下所有,但付與農戶使用。每年只需多交二斤糧食,作為州府備用糧。”
楊觀音皺眉道:“但皇莊是天傢俬産,所有粒子、粒銀都是給陛下和宮中的補貼。如今不但不收租稅,連這二斤糧的零頭都充作公用,豈不是損己利人?”
楊崢深吸口氣:“就是損己利人。”
楊府空氣沉下來,一時靜悄悄的,只聽得起此彼伏的呼吸聲。
半晌,楊觀音才從胸腔中擠出一口氣:“陛下竟然……這樣大的心胸!”
“陛下變革分地之法時我就有所預料,以為只是分給百姓荒地,最多減免幾年賦稅而已。沒成想……”楊韜握緊茶盞,“天子如此,幸是不幸啊……”
楊觀音不解道:“依女兒看,損人利己易,損己利人難。陛下如此,當是萬世難出之聖主,這是大梁之幸。爹爹何處此言?”
楊韜苦笑道:“你是女兒家,不明白。陛下想對世家下手不是一日兩日。如果貿然出手,只怕群臣不忿。所以雷厲風行,先從自己開刀。天子以身作則,尚且捨身以濟天下,再對世族如何,我們便不能說話了。”
無話可說。
楊崢沉默半天,這才道:“陛下出身草野,對百姓疾苦深為體察。雖居廟堂,然年年下訪,歲歲親巡,古往今來未曾有之。登基以來又陸續下放官員外任……兒揣測,天子早就生了為庶民爭利之心。”
都說君臣如魚水,蕭恆眼中居然只有民。
楊崢想起什麼,雙手都有些顫抖,忽然問父親:“爹爹是否記得,陛下登基之前曾出的傳言?”
楊韜眉頭猛地一跳,“你是指……”
“廢皇帝制。”
楊觀音是閨閣女兒,從未聽此言論,一時驚得無話可說。
楊韜正欲開口,忽聽門外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地傳報:“國公爺,咱們姑爺在路上,上柱國許老將軍、禮部湯尚書、右補闕夏大郎君……哎唷,還有鄧府、王府、崔府,各位相公都到前堂,要找您議事哪!”
楊觀音胸中一跳。
京中八姓,齊聚一堂。
朔望大朝,三月初一,秋童開啟甘露內殿的簾子,先抬手給批了自己一下。
阿雙被唬了一跳,笑道:“秋內官,這是什麼習俗?”
“嗨,哪裡。許是這兩天沒睡好,眼皮一個勁地跳。”秋童笑著跟她進去,先被蘭麝香氣沖得蒙頭蒙腦。
阿雙登時紅了臉。如今夜間寒冷,不好開窗,他二人鬧完,秦灼便要焚香散氣味。一般是點些安息,清淡又好聞,中夜燃了,等日頭一露,空氣便澄澄得似塊玻璃。而今這香料又烈又濃,顯然是為了遮掩味道,只怕二人胡鬧到近天明。
怪不得秦灼昨夜遣她去陪太子,原來早有預謀。
入殿先見一面一人高的銅鏡,上頭霧濛濛的,依稀還有淡淡的指印。裡頭照著四片打起的帳子,收整的霞光般。床上被茵揉成一團,地上毯子也濕皺著。阿雙低頭一看,腳前翻著一隻織金帛屐,另一隻隔了老遠地躺在床邊,正被蕭恆拾起來,給秦灼穿在腳上,口中道:“今日大朝,都知道你在京中,要麼我知會渡白一聲給你告假,你再睡一會。”
秦灼這次進京是受封太子太師,光明正大的由頭,是故未曾掩飾。但總不能從甘露出來,與天子同輦上朝去。不是個事。
蕭恆穿衣從不叫人服侍,如今已穿戴妥當,只差冕沒有戴。秦灼卻沒什麼精神,整個人懨懨的,由他半跪著套鞋,自己便將外袍胡亂脫了。阿雙一見他前胸後背的印子更不敢瞧,忙低頭將他朝服鞋子捧上來。
秦灼眼都沒睜開,道:“知道今天有事,你還折騰。”
蕭恆搖頭失笑,到底當著阿雙,沒說他什麼,只道:“那我再不折騰你,行不行?”
秦灼醒了幾分神,自己立起來繫腰帶,半玩笑道:“不折騰我,陛下要折騰誰去?”
蕭恆道:“鏡子。”
秦灼臉騰地一燒,揮一隻玉帶鈎就擲他。嚇得阿雙忙攔道:“大王怎麼沖臉砸呢?”
話音未落,便見蕭恆掌心握著什麼放下手臂,走到他跟前,將腰帶給他扣了,笑道:“小孩子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