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玠身子弱,我準備為太子祈福,圈採各地良田作為皇莊。要問肥田,誰能比世家族田更好?”
李寒問:“陛下要如何採買?”
蕭恆道:“歷代國庫積累至今,珍寶無數。”
世族雖佔地無數,但到底養尊處優,土地對他們來說不如器物。何況國庫之寶多為無價,同時還是天子親賜的殊榮。
李寒想起他事,又道:“若世族以為有利可圖,源源不斷地圈佔民田,以求下賜國寶呢?”
蕭恆道:“如今嚴懲侵佔民田,無論功勳,可殺之。他們如此,是自投羅網。”
李寒沉吟片刻,“土地為私産大宗,世族不會答應。”
“那就強徵。”蕭恆說,“我到底還是個皇帝。”
“臣會在開朝之前擬個章程出來。”李寒又端起盞子,挑著桃葉嚼,“外放官員的奏疏臣都看過,一去二載,的確有幾個能做事的。依臣看,裴蘭橋就很不錯。”
“年紀輕輕,卻下得了田,吃得了苦,抗洪搶險也是一馬當先。”李寒嘆口氣,“陛下知道,裴蘭橋出任瓶州。那裡是楊氏、許氏二族的祖籍。有道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兩家子弟雖然清正,但地方族親卻不免專橫。裴蘭橋平民出身,新官上任,卻敢與鄉紳作對,問斬霸女、圈地者七人。當日殺罷,官衙便起了大火。”
蕭恆合下杯盞,“怎麼不見報?”
“到底是自家子侄。溫國楊氏門生遍朝,許家亦是根基深厚。這件事,還是臣從多份奏報裡拼湊出來的。”李寒繼續說,“幸而裴蘭橋下訪農舍,暫住農家,是以逃過一劫。”
“雖如此,他依舊不懼□□、照常行事。面權貴如金剛怒目,見庶民如菩薩低眉。瓶州眾口稱贊,都呼他做‘裴觀音’。裴蘭橋任滿回京之際,百姓擁道相送十餘裡。”李寒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地方誌臣都帶來了。”
蕭恆接在手裡,“很有些你當年的樣子。”
李寒便道:“裴侍郎人人稱頌,臣當年可是人人喊打的。”
蕭恆還沒翻看幾頁,便聽秋童奏道:“陛下,裴侍郎到了。”
李寒笑道:“可不正是曹操。”
裴蘭橋右遷回京,任戶部侍郎,階正四品下,便著一身緋紅袍子。日頭一亮,衣光照得他兩靨紅潤,打眼一看,清秀得似個女郎模樣。
他上前要拜,蕭恆搖手阻止,指了指案上,道:“大相愛吃的一口,裴卿也嘗嘗。”
裴蘭橋也沒做那些三辭三拜的架勢,要坐便坐。秋童捧一隻五彩蓋鐘給他,他揭盞一嘗,笑道:“臣少年周遊,也愛吃桃葉。不稀罕,容易得,澀中香,苦中甘。”
“我便不同,”李寒也添了一水,抬了抬茶盞道,“便宜。”
裴蘭橋笑道:“大相這才是實話。”
他只吃一盞便合盅立起,道:“新朝伊始,臣本不該越級上奏。但手中一物,臣晝夜觀之心如滴血,不能白於陛下,臣寢食難安。”
他從袖中抽出一卷麻布,一滾及地,竟有七尺長短。布頭筆墨寥寥,而布上卻是斑斑猩紅。
裴蘭橋將麻布捧過頭頂,一個頭磕在地上,高聲道:“臣為瓶州六萬婦女鳴冤!”
“奉皇元年新制,我朝土地按人數而分。既如此,女子亦應分得土地。但瓶州宗法森嚴,妻如妾,妾如婢,婢如牲畜。人是夫傢俬産,地更是夫家之地。瓶州女阮三娘,因不肯與夫地契,竟被活活打死。更有為父者怕將土地撥給女婿,威逼女兒上吊!如此二年,瓶州女子只因地死亡便有千數之多!”裴蘭橋渾身顫抖,“瓶州重男輕女,自古成風。生男則留,生女則去,僅臣走訪所知,新朝以來便溺死女嬰不下五千。就算稍大也賣作童養,只為那幾兩銀錢!”
裴蘭橋面色通紅,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起來:“土地為民生之本,為什麼給了女子土地,她們卻依舊逃不脫如此噩運?臣思來想去,只有一句:行無路,告無門!上位者沒有女子,不會體察女子之苦,故而法令很少為女人考慮;進諫者沒有女子,無法感同女子之痛,故而言官很少為女人發聲。依臣之見,天生陰陽,各有不同。女子體力本就不及男子,獨自耕種難以維持生計。但科舉、買賣、做工、運輸,各行各業要各種人才,唯獨不要女人!她們為了生存,只得依附父家夫家,哪怕被丈夫買賣也無法反抗。如果逃走——當今之天下,一個背井離鄉的女人要活下去,要麼嫁作他人婦,要麼就入煙花柳巷賣笑為生了!”
“臣有建言,伏請陛下一聽:其一,杜絕買賣女子,婚姻嫁娶,可以自主;其二,地不世襲,人死當即收歸官府;其三……”
他再拜叩首,揚聲道:“臣鬥膽,請陛下改科舉,開女試!”
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