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篝火前,李寒手捧酒碗,輕聲說:“鄭涪之幼失怙恃,家師就是他半個父親。元和十四年老師病重,鄭素為請保佑,一步一叩上的白龍山,現在疤還在額頭上。他對誰好就拼了命地好。”
“恨也一樣。”
一條手臂嗖地躥出,捏住李寒頸前握刀的手。李寒感到,那把鋼刀如同銀蛇,被拿七寸,上下撲騰著,甩出滿身泥點子般噼啪亂濺的刀光。一隻手掌一擰,一隻手掌一鬆,鋼刀哐啷墜地,僵直得像根剝皮木棍。
鄭素的出場是這出戲劇的第一個高亮。太陽如同聚光燈,這一刻把全部熱量投射在他身上。鄭素眉毛糾結,目光如電,遍掃當場,問:“是誰要押青不悔的棺材?”
他又叫一聲:“兄弟們,你們要開我舅舅的棺嗎?那幹脆開我的瓢!”
禁衛叫道:“鄭將軍,咱們萬死也不敢!”
“都把家夥收起來!”
“將軍,軍令如山!”
“我的話不是軍令?”
那禁衛官兵咬牙叫道:“鄭將軍,咱們禁軍十二衛,要是哪一位的長官都這麼發話,豈不是徹底亂套?將軍,您是條真真正正的好漢,咱們佩服你,兄弟們也是沒法子啊!”
又有士兵叫:“將軍,青公的棺材咱們萬不敢動,但李郎……李郎他當年彈劾青公,您已經和他割袍斷義,何不送個人情。我們領了李郎,您領了棺槨,咱們兩廂便宜!”
鄭素的臉,被一股白色的憤怒的火焰點燃。他雙腿一跨,站在李寒跟前,如同一匹高大戰馬,鼻中噴出絲絲冷氣。禁衛面有難色,腳步退縮,手中刀劍卻沒有一刻放下。
一鼓作氣,再三衰竭。夏雁浦叫道:“禁衛聽令,請小鄭將軍下去歇息。李寒蠱惑人心,煽動民眾,將其立刻收押!”
在禁衛浪潮般一擁而上時,人群之中,爆發一聲響亮的尖叫。所有人追尋那聲音的源頭,看到一把刀標在建安侯頸前,那喉頭上下滾動,如同彈珠,在刀面上跳躍不止。
那刀長約三尺,重僅一斤,是普通士兵經常配備、大梁武器庫泛濫成災的家夥。
一把環首刀。
梅道然擒住建安侯,高聲喝道:“誰敢!”
夏雁浦怒目圓睜,叫道:“梅藍衣,你……!”
李寒臉上,浮出微笑,“眾位,小鄭的話不是軍令,你們可以不顧。但這位的話,最好還是要聽一聽的。”
他一?袍擺,沖梅道然跪倒,高聲叫道:“卑職李寒,恭迎鎮西將軍!”
所有人的目光,彙聚成比太陽更灼熱磅礴的聚光燈束,轟地打在那藍衣青年身上。他那隻粗糙的、不屬於梅道然的手舉起,從臉上一攏,揭一張綠豆涼皮兒一樣,把麵皮從五官上撕下,露出一張線條更利、顴骨更高、眼窩更深、嘴唇更薄的,那位已死蕭恆將軍的尊容。
他真相一露,禁衛手中刀劍嘩嘩啦啦扔了滿地,一個接一個跪倒,一聲接一聲叫起:“是蕭將軍!蕭將軍還活著!”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緊接著,圍觀百姓如同危牆,一片一片坍塌在地上,興高采烈,喜極而泣,叫喊聲磕頭聲不斷,整條街道乃至整座長安都沸騰起來。越來越高的呼聲裡,跟從出殯的官吏們也軟了膝蓋,趴在地上。他們的倒戈,徹底中傷了夏雁浦。
夏雁浦沖到人前,竭力呼喊道:“各位同僚,各位鄉親!蕭恆欺世盜名,謊稱靈帝幼子建安侯,四處招兵買馬騙取民心,而殿下旁落,備受屈辱!李寒更是罪大惡極,妄圖以一匹夫而欺天下。真正的建安侯殿下就在這裡!高祖太祖的大好河山,豈能拱手讓賊!”
李寒從鄭素背後走出來,說:“夏相公,我想請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推舉建安侯為帝?”
夏雁浦怒道:“公子賢德,本當為明君。推選殿下,應當應分!”
“公子賢德,和建安侯有什麼關系?公子被貶之時,建安侯不過一襁褓小兒!他對朝政做過什麼見解,為百姓做過什麼貢獻?”李寒掉首,看向蕭恆松開的那個少年,“我想問問這位建安侯殿下,西瓊兵圍潮州時,你在哪裡?狼兵奔襲西塞時,你又在哪裡?只怕殿下對大梁社稷、對百姓的功勞,尚不如在場任何一位種地的農夫、守城的戰士!要得天下供養,需為天下盡職,殿下,不管當時你是韜光養晦還是身不由己,百姓備受欺侮之時,你的確無動於衷了。那現在,你就不該要求百姓的擁戴。”
李寒說:“你越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