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把那隻包袱遞上。
秦灼拎起那件血衣,一瞬間雙目圓睜。那件衣衫在半空中觳觫不止,在秦灼看清心口的破損時,更是戰慄得如同痙攣。他猛地把黑袍攥在掌心,大口喘息一會,又去拿另一件東西。
在看到另一物時,秦灼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臉上憤怒的紅色欻然褪去,化作慘白,兩片睫毛上下亂奓,兩片嘴唇劇烈哆嗦。在所有人以為他要說什麼的時候,他突然一手撐住棺木,像在忍受什麼痛苦,從齒關擠出一段氣音:“叫陳子元,叫陳子元去煎藥……他知道煎什麼藥,快,不想你們將軍死不瞑目就趕快!”
直到秦灼癱軟在地,他右手也沒有放開那隻染血的、繡著長命百歲的四角香囊。
秦灼再見我父親時,哪怕置身夢裡,依舊感到一股苦澀的幸福。
夢裡一天一地,黑如墨汁浸透,不遠處,拱出一座比天地更黑的山的輪廓。白龍山脊背巍峨,在他面前隆起,龍頭一樣的山口哼哧哼哧,沖他噴出大團雪氣。
大雪如鵝毛,大雪如蒲席,下刀子一樣鋒利的大雪裡,闖出我父親一人一馬的身影。
夢中的我父親身材高瘦,眼神冷亮,五官輪廓依舊利得割手。他依舊騎那匹高頭駿馬,皮毛雪白,四蹄如飛。幾乎是他從夢中出現的一瞬,秦灼就聽到此起彼伏的狼嗥。
從一個山頭開始,火炬一樣接力到另一個山頭,一層一層一圈一圈,頃刻間,滿山遍野燃起綠幽幽的鬼火,和噴射鬼火的綠森森的眼睛。
這是秦灼對我父親的初始印象。
肅帝朝元和紀年的第十四個年尾,秦灼逃脫政治迫害,從南方的酷暑逃進北國的隆冬。在長安城郊,白龍山外,遇到同樣亡命天涯的我父親。這裡也就成為他們命運的交彙點和愛情的根據地。
元和十四年,我父親年方十七,在他們初次見面,就創下了斬殺數狼的英勇戰績。秦灼記得我父親殺死的第一頭狼,是整個白龍山狼群部族的狼王,四腳著地就有半人高大,肌肉健碩有力,皮毛華麗油亮。它的屍體作為狼群包圍的休止符,被我父親撩刀甩到包圍圈中,狼群如同浪花,向外炸開一圈亂竄黑點。
秦灼當時位於包圍圈中心,他清晰看到,狼王從頭至尾只有一道傷口,正中咽喉。刀口之深,足以砍下半個狼頭。
在看清我父親面孔前,秦灼先看清了他手中那把刀。
一把環首長刀。
……
夢中,我父親的馬蹄即將奔到他面前時,山野之中,綠火沖天。野狼如得指令,從四面八方一躍而下,高昂嗥叫帶著颼颼風聲,織成一張從天而降的捕獵大網。
這時候,秦灼看到,我父親手中空空如也。
他沒有拿刀。
狼群將我父親淹沒時,秦灼感到一雙手擠壓他的心髒。那雙手冷靜相告:是夢。
是夢。
是夢是夢是夢……去他媽的夢!
秦灼跳下馬背狂奔過去,在聞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氣時,被一塊飛來之物摜在心口。
一隻四角香囊,刺繡長命百歲,面料破裂,鮮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間,狼群伏身。皮毛大塊脫落,化作黑衣。獠牙變粗變長,長成鋼刀。這是我父親的遇伏現場。一時間,廝殺聲、慘叫聲、獰笑聲不絕於耳,在山間回蕩。
秦灼看到,狼群一樣的殺手群中,伸出一隻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著,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這是我父親從未做過的動作。
但秦灼確鑿無疑,這就是拉過他千萬遍、牽過他千萬遍、和他十指交扣千萬遍的,我父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