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水閣,燭光搖曳。
一張矮几,一把繡凳,就是昭文館大學士、左僕射、平章事、中書第一人呂蒙正此刻全部家當。
趙恆給予呂蒙正前所未有的厚遇,矮几上除了記注官筆錄,還有滾燙茶湯、溫熱麵點。
趙恆也難,天子之位可以說是撿來的。淳化五年兼開封府尹,至道元年為皇太子,至道三年登基。不到三年時間,便由圈養轉為君臨天下,並未受過系統性的帝王教育,更像是一張白紙,根本不知如何為政,卻也有無數可能。
他正值壯年,雄心在胸,躊躇滿志。無論靈武,還是綏州,當初都不願放手,卻不抵呂端、呂蒙正、李沆等人的息爭養民之策,不知不覺中,揹負起丟城棄土之責,這些兩朝元老卻成為“鹹平之治”功臣。
平心而論,五代亂世之後,民間確實需要休養生息。
但呂端等人全然不顧虜強國弱的現狀,一而再、再而三的棄藩籬、棄長城於不顧。面對契丹是這樣,面對党項還是這樣,漢唐故土盡歸虜,指望固守一畝三分地過日子。自毀赫赫有名的統萬城,遷民於內地,導致靈武孤懸塞外,直至一城戰沒。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龜馱神州,卸甲卻敵?
之後百年,這些兩朝元老的孫輩先後母儀天下,史家不遺餘力的為其先祖美言。而仁宗之後,趙恆一脈絕嗣,無人肯為其仗義執言,昏聵自然而然的落在趙恆身上,這才有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昏君名臣”之青史怪誕。
如今,劉緯悍然捅破這張紙,指名道姓的將丟城棄土之責,劃歸原主。
趙恆已然明瞭心中長久不安由來,開始審視為政得失。之所以召呂蒙正,而非李沆,就是因為靈武棄守之爭的主戰方張齊賢已然罷相出外,由第三度拜相的呂蒙正頂替張齊賢,資歷無庸置疑,且不會在意李沆的守成想法,態度更公正。
呂蒙正如坐針氈的回顧劉緯狂言。
知樞密院事王繼英、同知樞密院事馮拯、陳堯叟只能站在一旁乾瞪眼,如果呂蒙正最終認可劉緯所言,樞密院也就責無旁貸。
呂蒙正艱難的閱讀之旅已近尾聲:……諸公之所以輕棄塞外孤城、繼而亂陝西一路,皆因天下在趙,非呂、不李、無關向。棄主家地,與佃何關?官在、銜在、俸在、職事在、小家在、妻妾兒女在。皇宋疆土,何來方外之地?”
字字誅心,句句駭人。
王繼英僅看了些邊邊角角,頭比馮拯、陳堯叟垂的還低,畢竟這兩位只是同知樞密院事,他才是樞密院掌舵人,靈武之失……
呂蒙正看的很慢,不斷琢磨、推演,合卷時幽幽一嘆,搖搖晃晃站起來,王繼英、馮拯連忙一左一右的上前攙扶。
御座上的趙恆心平氣和:“呂卿免禮。”
呂蒙正不管不顧的深揖,比往日更虔誠,白首深埋於雙袖之中,“夷陵童子所言,有兩點臣始料未及,身為宰輔,責無旁貸……咳咳……”
王繼英如喪考妣,宰輔承認失察,他也得為認罪打好腹稿。
呂蒙正掙脫左右攙扶,艱難揖立,“馮拯、藍繼忠已先後確認定難五州與河套地形圖,其東、西、北三面,或險峻、或荒蕪、或依長城、易守難攻,党項確實只有南下一條路可走,現階段可扶持吐蕃、回鶻略其兩翼,待河北、河東稍安,再徐徐圖之。陛下春秋鼎盛,邵煥時年十三、夷陵童子時年九,不出十年便能為國奔走,三十年之憂成不了心腹大患。
至於……夷陵童子所言契丹虜主其母蕭氏心態,確有可能成行。
耶律璟崩時,其子甚幼,先帝趁機北伐……如今蕭氏、韓德讓皆近遲暮,契丹諸部向來奉強者為尊,假以時日,無人輔助虜主,恐有逆部取而代之。
臣也以為,兩年之內,契丹必然傾國南下。
勝可確立虜主功績,蕭氏百年之後,自有變節漢儒鉗制諸胡。
敗則借刀殺人,削弱強部,激起諸衚衕仇敵愾之心,內憂迎刃而解。”
王繼英向北深揖道:“若是真如此,契丹頻頻犯邊豈非不打自招?”
呂蒙正一意孤行:“更可能是疲敵之策,連王樞密都這樣想,看來契丹南下迫在眉睫。”
王繼英不以為然:“我大宋雖無北上之力,契丹也無南下之能,相公豈……”
“臣呂蒙正……”呂蒙正噗通一聲跌倒在地,泣不成聲,“累受君恩,三次拜相,卻一味求穩,竊以為無過便是功,尸位素餐……”
“呂卿!”趙恆再降丹墀,直奔那皚皚皓首。
宰相動情自責,天子有心憐憫,這樣一幅真情流露的場景怎能任人圍觀?王繼英、馮拯、陳堯叟灰溜溜的迎向夜色。
不論朝堂爭論幾何,靈武之失的最大責任方肯定是樞密院,至少軍中、民間和基層官僚都會這樣想。
王繼英未雨綢繆,決定先同藍繼宗通個氣。
藍繼宗一直等在內東門東耳房,奉上最新動向:石保興為劉緯接風洗塵之後,一同前往外城王贄宅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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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繼英索性和馮、陳二人攤開講:“呂相擔責,樞密院總得拿出些對策供陛下參詳,先照童子的思路來應對。唐夫能不能見見那小同鄉?道濟會一會宋中丞,我留在宮中夜值。”
陳堯叟暗道晦氣,遣了親隨追出外城,最不濟也要把張承志拉回來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