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笑道:“我出自算教江家,這你總沒聽過吧。”
顧清眠搖頭,江清又道:“當年群妖盛世,仙門林立,上古氏族數不勝數。蜀顧,算江,皆在其中。”
顧清眠:“蜀顧?”
“蜀山顧家。”江清低笑,“也就是觀裡那個顧家。你那位師長,便是那裡出來吧?”
畢竟天底下,知道他是雙重劍心的人不多。
顧清眠點頭。
江清伸腿,踢了踢雪:“顧家也是有能耐,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在。”
顧清眠一頓,突兀道:“撐不久了。”
江清“哦?”了一聲,疑惑看他。顧清眠搖搖頭,苦笑道:“晚輩說不上來,只是一種感覺。祖師就當是胡話好了。”
這話不能亂說,但他也憋了太久。如今心魔初破,心鬆了,倒是嘴漏了。清寒觀顧家,上古仙門顧家,風頭出盡的顧家。其中天才弟子太多,大半勤於修煉,以至資質稍低的出不了頭;天資卓越的,又容易心不在權力,嫌太拘束。清寒觀的規矩,是資質越好的,資源越多。然而顧家自成一派,清寒觀的份額照領,私底下再行分發。修仙之人離紅塵太遠,到如今,不出清寒觀,也在俗世裡。拉幫結派,攀比之風盛行。旁人說來,還得道一聲“上進”。明明是親族,卻相看兩相厭。人心浮動,所圖雜亂,罔顧觀規。不思其職,不求其道。
他在沉船上呆過,他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明明霞光萬丈,抬眼驚覺夕陽。身旁歡聲笑語,歌功頌德。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然而圓月照不到的陰霾下,匕首的鋒芒堪堪可見。
出乎意料,江清倒沒指責他,只是道:“也是,都這麼多年了。”
他聲音本是帶著笑,雪袍翩飛,便似一道困不住的風。這句話說完,倒是有些悵然:“顧家如此,清寒觀也快了吧。”
顧清眠連忙道:“這沒有——”
然而江清含笑看他,看得他說不下去,只得訕訕道:“是。”
江清拍拍他肩:“無礙。貧道建立之初,便料到了這一天。”
顧清眠沉思片刻,忍不住問:“所以您才設下了劍冢?”
江清挑眉,卻並未承認。他只是道:“繼續。”
顧清眠:“當初子琀前輩同我說劍冢為您所創,晚輩便奇怪。您既已設清寒觀,又為何還要立劍冢?”
江清:“那現在呢,現在想明白了?”
“是啊,想明白了。”顧清眠苦笑,“晚輩做凡人時,原覺得一千年很長,後來想一想,不過是大乘一生壽命;後來晚輩修了仙,又覺得一萬年很長,如今想一想,也不過是一個門派一生歲數。”
“年月如海,浩浩無涯。凡人,修士,乃至仙人,誰都在這海裡,遊不到盡頭。短短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凡人生而凡人死,家族興而家族衰,國家起而國家滅,仙門聚而仙門散。滄海桑田而大廈終傾,狂瀾既倒而萬物不存。”
“無常才是常態,興衰才是永恆。”
“而所有寄託於一人,一族,一門乃至一國的東西,都終將湮滅。”
“清寒劍術予了清寒觀,天下劍術卻盡歸劍冢。這才是您的想法吧。”
“是麼?”顧清眠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設清寒觀以傳術,設劍冢以傳道。”
江清哈哈大笑,白雪簌簌,回聲清越。他笑罷道:“不錯,但也不全對。”
他仰頭,看浩瀚長空:“貧道設清寒觀以揚劍術,引更多人入劍道;而設劍冢,是為讓其中驚才絕豔之輩流傳千古,叫後人有劍譜可尋。”
“這二者確實是一術一道,然而分得不開。若真要算,應是術以引道,道以載術。”
他收回視線,望向顧清眠:“術與道,本就是相互成全。”
顧清眠心頭一震。腳下白雪綿軟,然而一腳踩實了,方之積雪之厚,根基之固。
“祖師所言,晚輩佩服。”
“不過是活久了,胡言亂語罷了。”江清又擺手,笑道:“當然,這裡頭也有貧道的一點私心。”
“想來這輩子,貧道也算圓滿,可最後到底心有不甘。前半生宗門遭劫,顛沛流離;後半生難保所愛,孑然一身。只嘆孤掌難鳴,獨木不成林。”
“所以貧道晚年設清寒觀,設擇劍陣,不論出身,不論仙凡,認劍即收,同時留清寒一劍鎮守,也是願貧道所有後輩,願所有習清寒劍術之人,此生得以瀟灑自在,無憂無憾。願山川之大,河海之瀚,蒼穹厚土之盡頭,誰也困不住我清寒觀的子弟。願他們永遠在清寒觀清寒劍的庇佑下,哪怕身在凜冬,也能盛如寒梅。”
身覆千秋雪,清寒枝上梅。
顧清眠怔怔而立,儲物袋裡放著的那件雪袍紅梅。那件顧家人手一件,似乎沒什麼稀奇的雪袍紅梅,彷彿隔著萬載的年歲,在隱隱發燙。
江清語罷,大笑,笑而搖頭:“只可惜——只可惜啊。”
但凡這人世間的,大抵都挨不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