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輪廓冰冷無欲,彷彿千年不化的冰川,然而在對上太後旁邊少女的那一刻,眼神不覺間便柔和成雪下的融水,幾乎沒有任何人在看了這一眼後還能懷疑他對少女的情意。
然而他本人便是毫無察覺的,這眼神的變化在他的生活中就如同根深蒂固,已經如同深植入他的內心的天地至理一般是天經地義,便連他自己都無需對此生出絲毫懷疑的,所以他甚至不會因為太後的威脅而有一絲不悅,只因為那威脅的目的,是為了維護他的瑩瑩。
“孫兒謹記。”
男人微微低了頭,聲音輕而深,卻沒有絲毫人會懷疑他話語中的堅定意味,這也是他第一次心甘情願地願意在太後面前以孫兒自居。
太後眸中卻沒有浮現出多少溫度來,只因為看著三皇子的樣子,她便會想起生出那人的皇帝來,而一想到那皇帝,她便會控制不住地想起她的玉兒來。
想到這,婦人指尖生出了難以抑制的顫抖,而這顫抖太過微小,以至於讓她旁邊的少女和碧雲都沒有絲毫察覺,然而太後仍是察覺到了她自身的異樣,她竭力平複下心緒,方才將那顫動緩慢地平複了下來。
都過去了,這一切都過去了,十數年間她尚且能和皇帝朝夕相處,母慈子孝,難不成不過些許日子,她就連見到皇帝的子嗣都壓抑不住自己了嗎?若是現在便壓抑不住,那麼她早十年的強自忍耐豈不是一場笑話不成?
多病之人總是容易思慮過重,太後也不能免俗,她靜靜地想起了許多年前以為自己會塵封到不再想起的那段往事,婦人面上尊貴到彷彿永遠風雨不變的妝容也再難掩蓋得了她眉梢間疲憊和衰老的神色。
“記得便好。”她淡淡地說道,卻也沒有多少要和三皇子改善關系的念頭。
這宮中多少人願意和她攀附上一切關系,太後早已記不清了,現在的她自然不可能因為有登臨大寶可能的皇子的一句話便露出多少喜悅之色,事實上,支撐她現在坐在這裡,沒有去找那素有孝名的賢王的唯一原因,便是她旁邊此時坐著的少女了。
她這一輩子,似乎永遠都要舍棄一些本來擁有的東西,才能擁有自己想要的一些東西,才能開始站到不同的位置。
而舍棄的越多,得到的越多,站的位置也越來越高,甚至不知何時,她竟發覺自己已經到了這世間人人欽羨,崇敬不已的位置,然而她已經坐在這位置上太久太久,久到甚至已經開始厭倦千辛萬苦才站到的位置,厭倦這寂寥無人的綿壽宮的一切。
而她,總不能再為了這高不勝寒的尊貴,再去舍棄自己最後擁有的幾樣東西。
所以,如果繼續擁有這至高無上的尊名的代價,便是要她最後舍棄下這一直依賴她的少女的話。太後眼角處顯出了幾分顯出老態卻十分溫和的笑紋。
那就,算了吧。
總不能到了死去的時候,自己的床榻邊緣,卻始終不見一個真心以待她的人。
而哪怕最後的結局便只有通向黃泉的那一條路,早一日見到她的玉兒,她們能早一日團聚,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瑩兒,”
衛瑩感覺到握住自己的婦人的手溫和中卻彷彿透著絲絲沁人的冰冷,她心中莫名地便多了幾分心酸和惶恐,這是一直護著她,一直陪著她的姑母,然而如今望著婦人鬢角顯現出的斑白,一股莫名到來的惶恐便攫取住了她的心神。
少女吞下嗓間的幹澀,卻是自然地露出最會讓婦人歡欣的輕松笑顏。
“姑母。”
衛瑩忍不住握緊婦人的手,用上她只有私下時方才會顯露出的撒嬌口吻說道。
“等我成婚那日,姑母……姑母一定要親眼看著我穿上嫁衣。”
這明明是極其不講理的無理取鬧之言,然而終於從口中說出時,不知為何,衛瑩竟感覺到一種從心間發出的輕松之意,就如同她一直以來的心願便是這樣的,在所有人之中,她只想要姑母親眼看到她穿上嫁衣,描上紅裝出嫁的樣子。
因為在所有親人之間,她能真心感覺到,只有姑母一向是毫無原則地疼寵她,為她著想,便連夫婿,也是隻要她開口便能為她拒絕。而如今又為了她的選擇,哪怕冒著與賢王敵對的風險……
心頭千言萬語都難以描盡的酸楚和感動湧上,讓她此時便連男人直直望向她的視線都再無一絲一毫察覺。
……
從綿壽宮中出來後,少女便一直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眉煙跟在她身邊,自然也不敢親自搭話。
太後留下了三皇子談話,她倒也沒有等三皇子的打算,便徑直朝著離宮的方向走去,然而一位宮人卻在僻靜角落裡攔住了她們。
那位宮人深深地垂眉斂目,卻是在出示了自己在三皇子宮中的令牌之後,將一封書信遞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