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中地方狹窄,難以翻轉騰挪,加之海濤洶湧腳下站立不穩,傳志顧及秦箏,又見距那大船漸行漸遠,心急如焚,一時亂了章法。莫負雪冷道:“你小子口口聲聲嚷著要救人,到頭來不還是想獨自逃命?連你的小情郎也不要了!”
傳志心道:我豈會留你這惡人與箏兒共乘一舟?他已下定決心,若秦箏死了,阿笙要傷心一世;阿笙死了,他也不會獨活,是以非保護身後少女平安不可。可眼見繩索已斷,小船飄得遠了,單憑一人之力絕無可能回到船上,只覺心如刀絞,將才與阿笙那一面,興許便是訣別——想到此處,反無所畏懼,手下發狠,怒道:“分明怪你攔我的路!”
他二指捏上莫負雪劍身,右手揮刀縱劈,趁莫負雪躲閃之機奪下劍來,左掌霎時鮮血淋漓。恰逢一個浪頭卷來,小船高高蕩起,傳志心頭大喜,借勢向上躍起,在空中翻身騎上莫負雪肩頭,雙腿夾他脖頸奮力一擰。莫負雪呼吸一滯,摔入海中。傳志見他身體沉下去,下意識想要撈起,又收回手來,心道:他是個惡人,與王雅君合謀害了許多性命,讓我再也見不到阿笙,還想要了我與箏兒的命,死有餘辜,救他做甚?
然他死了,自己卻再難回到那船上去。傳志仰頭去看,見南宮碧雙手紅綢翻騰,似一隻巨鳥攜素雲飛下。他拉過二人急問:“船上如何?”
南宮碧甫一站定,聽得身後撲通一聲,清歡也落了下來。她立即甩去紅綾,清歡在水中起伏數次,終究抓住。眾人協力拉他入船,秦箏見他無恙,抱著他大哭。清歡摸摸她臉頰,輕聲道:“小風箏,你這樣討厭的姑娘,還好好活著,我怎捨得死了?”
秦箏破涕為笑,罵道:“那我一定要長長久久地活著。”
話雖如此,幾人卻不約而同地想:我們還能活到幾時?
傳志立在舟頭,遙遙望著航船。小舟漂得太遠了,他看不到那上頭發生了何事。南宮碧問:“你要上去?”
傳志看看秦箏,一時未決,南宮碧道:“我曾答應你要救她性命,斷不會食言。”秦箏亦道:“你快去陪著哥哥,不必擔心我。”
傳誌喜出望外,趕忙叩謝:“多謝前輩!箏兒也多多保重。”
南宮碧把紅綾在傳志腰間一纏,奮力揮向半空:“站穩了!”傳志隨即拔出刀來,察覺腰上力道卸去,趁其上沖之勢未消,足尖在綾頭一點,梅花刀向前送去,猛然插入船幫,他藉此掛在船上,只差一尺便可爬入船中。
誰料一聲巨響,那邊不知發生了何事,船身猛地顛簸起來。秦箏瞧他懸在空中,嚇得膽戰心驚。傳志險些被甩入海中,聽到船上喊殺聲震耳欲聾,兵刃相交,當即攥緊梅花刀,踩著船板向上一拔,身子似爆竹一般高高彈起,跳入船中。他彎下腰拔了刀,轉身看去。
甲板上群豪打作一團,場面混亂,戰船與這艘船並肩而行,比之高了三尺有餘,船上士兵面容清晰可見。將才那陣晃動,是因兩船相撞而起。戰船排頭一列弓兵,弓兵後是一群槍兵,整齊列陣,蓄勢待發。士兵正中央架了一門火炮,正對這船桅杆。士兵為首一人身著布衣,背負巨弓,面容清冷,竟是吳應簡!他身邊,一人五花大綁跪倒在地,自是羅成口中的劉大人。
傳志不及想吳應簡怎還活著,一眼尋到阿笙。他手持匕首坐在角落,身邊倒了一具水手的屍身,白思思正與周玉明打得不可開交,依她武功本不必如此,奈何有傷在身,又有他人攪局,周玉明更是不要命的打法,渾身上下被峨眉刺傷了十來處,仍不肯罷休拼死糾纏。傳志見她不曾受傷,沖上前去抱緊阿笙。阿笙一愣,怒道:“你上來作甚?”
吳應簡一聲令下,士兵點火,炮中黑彈直沖桅杆而來,聽得雷鳴般巨響,桅杆斷作兩截,倒了下來砸穿甲板。船身劇烈搖晃,傳志攀著船舷勉強站定,待腳下稍穩,撕下一條衣衫,將兩人手腕牢牢綁在一處,道:“我來見你。”
他直起身,面前是羅成默然而立。
甲板上塵土飛揚,硝煙四散。傳志問阿笙:“你連這件事也猜到了嗎?”
士兵們齊聲歡呼,狂風乍起,陣陣呼聲在海上蕩去,一波消散,一波再起。弓兵彎弓搭箭,箭頭都綁了油布,在火中一蘸,紛紛燃燒起來。
阿笙望著那一列跳躍的火焰,笑道:“不曾料到他們如此大動幹戈。”
羅成嘆息道:“是以我不願讓你們來。”
士兵齊齊放箭,傳志拉過阿笙躲開,他已被海水淋濕,當即撕下外衫,以刀法揮之,將射來的弓箭一一卷滅,拋至地上,喝道:“他們要連你也殺了嗎?”
羅成避開幾箭,笑道:“應簡兄是怪我行事拖沓,不肯速戰速決——你且放心,若我必須要死,他眼睛也不眨一下。”落梅莊中,眾人捉了吳應簡,他為掩人耳目,亦毫不猶豫地當眾射其一箭。
鄭竟成等人武藝高絕,近百支箭射來,倒容易躲開。然船上各處都被點燃,濃煙滾滾,火勢一起再難遏制。鄭竟成喊道:“他們不分你我,要趕盡殺絕,諸位再相鬥下去,唯有死路一條。不如暫且休戰,殺了他們奪船!”
周玉明被白思思打得狼狽不堪,連滾帶爬逃至岳丈身邊,點頭稱是。狄松收回長刀,向戰船一看,見士兵正在為火炮裝填彈藥,一個旱地拔蔥飛躍而起,輕飄飄落在炮臺上,附近之人慌忙捉槍刺來,他向前翻身一跳,誰也沒有瞧見他何時拔了刀,炮臺已轟然倒塌。眾兵士不由膽怯。
吳應簡道:“殺敵者賞黃金一兩,官升一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士兵們士氣大漲,持槍刺向狄松,或搬過木板架在兩船之間,擁上前來。周玉明等人只得迎戰。傳志與羅成站在一處,士兵們不敢上前。
王雅君佇立在船頭,動也不動,痴痴遙望東方紅日。落梅莊一役,信得過的下屬全部折損,獨留他一人死裡逃生,與鄭竟成草草商議定下此計。船上那十來兵馬雖非絕頂高手,個個也驍勇善戰,以一當十,奈何敵手棋高一著。一見戰船駛來,眾人心生怯意,無心戀戰,輕易敗下陣來。縱使此刻還有賀方與鄭竟成相幫,面對軍隊也無勝算。莫說他二人,便是狄松,他受傷過重,士兵們螞蟻一般源源不斷殺來,他也無可奈何,遲早戰敗。王雅君看清來人是吳應簡時,已明白自己一舉一動皆在那小皇帝眼皮底下,輸贏早成定局。
傳志舉目看去,船上火光滔天,殺聲不歇,周玉明貌若瘋狂,披頭散發大喊大叫,鄭竟成業已殺紅雙眼,清寧體力難支,接連受傷,只憑本能揮劍罷了。然他們周遭,士兵亦死傷無數。傳志胸中五味雜陳,無意間望見李審之與賀方纏鬥,一槍將其挑落入海,他瞧得那招眼熟,道:“原來在嘉興那晚,是李閣主去客棧阻攔我們,我只覺得眼熟,卻想不到是他。”
羅成點頭:“傳志,你我立場水火不容,可我絕無害你之心,更是一心想放你一條生路,怎奈你兩人不肯聽勸。”
傳志道:“好在我們救了雲姨與箏兒。她兩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往後還能救許多人。”海中傳來慘叫之聲。原來是船上的屍體引來鯊魚,賀方落入海中還未遊走,便葬身魚腹。他叫聲極慘,傳志不忍再聽,低聲道:“當初他也想這樣害死狄大俠,卻想不到自己先這樣死了。”
再看天邊,那艘小舟在風浪中顛簸著,所去未遠。羅成愧道:“小傳志,到了如今,我們不會再留一個活口。”
傳志一愣,明白過來,怒道:“何必如此殘忍!”
羅成苦笑,向身後士兵一揮手,綁了王雅君,與李審之一齊退回戰船上。
傳志兩人攜手而立,羅成一走,周圍的槍兵便攻了上來。阿笙一手持杖,自下而上朝身前小兵雙腕一劈,搶過他的長槍,對傳志道:“這艘船很快便要沉沒,我們得到那艘船上去。”
眾兵士大喝一聲一齊攻上,傳志本想攬他後腰,奈何兩人手腕連在一起,只得手臂一曲將阿笙扛上肩頭,猛地向上躍起躲開攻勢,又擰身踢落一根槍頭,落回地面。旁人哪見過這般滑稽姿勢,持槍沖傳志背心刺來。阿笙趴在他肩上,甩手拋去一枚鐵蒺藜,旋即用匕首將那布條劃斷,跳下來怒道:“虧你想得出這辦法!”
傳志瞧他面紅耳熱的模樣,訕訕一笑,抓起他側身避開士兵長槍,腳下橫掃絆倒兩人,又攬上他腰,道:“總歸我不要放開你。”
“那你便拉著我,咱們殺到船頭。”阿笙嘆息道。向前一望,戰船已繞至船頭,正要向素雲等人逃走的方向駛去。他們必須趕快登上那艘船。
傳志稱是。他知這些士兵也是奉命行事,不願下殺手,轉了刀柄以刀背連擊,抱著阿笙左沖右突。兩人配合無間,你格開刺向我的兵刃,我攔下你背後的暗槍。然對方人數眾多,打進三步就要被逼退兩步,行進甚慢。
腳下船板在火中噼噼作響,船中不時傳來崩塌之聲。鄭竟成等人亦知不可戀戰,沖向船頭。阿笙高聲道:“白姑娘,到那艘船上去!”
兩人相距不遠,白思思回一聲“是”。不知為何,她身邊士兵並不多加阻攔,她趕至船頭時,那戰船所去未遠,輕輕一躍便跳了上去。回頭再看,阿笙他們卻還未追來,急道:“秦相公,你倒是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