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蒼庇護,他們都還活著。
待兩人被拖上甲板,傳志聽到海上滔天風浪之音,方才後怕不已,想要翻身爬起,被阿笙抱個滿懷。那人死死箍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肩上,一個字也沒有說。傳志摸摸他的背心,笑道:“你將才是不是在罵我?我在水裡聽到啦。”
阿笙不答。
白思思輕咳兩聲,眾人或護送狄松,或收拾繩索,或自行避開,都當瞧不見他倆,傳志微微一笑將阿笙打橫抱起,道:“把你衣服也弄濕了,咱們去換衣裳——各位前輩,我們先走一步。”
林白鶴連連甩手:“快走快走。”
見傳志走得遠了,白思思幽幽道:“秦相公竟是那副性子麼?”她面容悵然若失,不知是酸澀、無奈還是豔羨,呆呆望著兩人背影。
羅成在她頭上一摸,笑道:“白姑娘,世上好男人千千萬萬,何苦心繫這不解風情的斷袖?”
“他對那呆子可十分解風情。”白思思拍開羅成手臂,惡狠狠瞪他一眼,“莫以為給了些銀兩,就能對本姑娘動手動腳。你我的帳還沒算呢!”
羅成把玩起手中繩索,但笑不語。
傳志回到房間,見阿笙仍舊默默埋在肩頭,暗自驚奇,忽想起當初在江邊客棧,他也是這般模樣,便笑道:“到屋裡啦,只有咱們兩個,你快起來罷。這次也要做戲給誰看麼?”
誰想阿笙緩緩抬起臉,頰上盡是淚,雙眼腫得核桃一般。傳志大驚失措,忙給他抹眼淚,卻不想這眼淚越抹越多。他心疼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只牢牢抱著這人,哄了好半晌,才聽他低聲道:“我被你嚇壞了。”
傳志心尖一疼,只覺得此前受過的所有傷,都不如這句話厲害。他將人抱得再緊一些:“是我不好。”
阿笙嘆息一聲,握著他的手指,慢條斯理道:“我起先說,此程前途未蔔,只怕你我再回不去。那倒無妨,現今我卻怕了你。”
“怕我什麼?”
“怕你自己先把小命折騰丟了,我眼睜睜瞧著,卻什麼也做不了。”
傳志吻他發頂,又親親眉梢,柔聲道:“若我聽你的話,定能活得長久一些。但今日之事,若我不做,不止狄大俠,狄姑娘也要死的。”
阿笙冷道:“甲板上恁多人,怎就非你不可?”
傳志莞爾,一面翻找包袱給兩人換衣裳,一面道:“你不知嗎?這些人裡肯拼上性命救他的只有我。”他裡衫也濕透了,幹脆脫得精光。阿笙扔給他一條布巾,背過身去解衣帶,鼻中一嗤,懊惱道:“你何時變得這樣機靈?”
傳志道:“狄姑娘這病好生奇怪,不是為了害死她,倒像是要害死狄大俠。”他換好衣裳,順手伺候阿笙:“我聽人家說,船上的繩索是用油浸過的,只要繫好了結,一般人根本扯不斷。繩子拉著小舟都不曾斷,只綁了我與狄大俠,怎就斷了?還斷得很是時候哩!”
“這倒知道怕了?”阿笙敲他腦袋,複陷入沉思,“是賀方麼……”
傳志替他把衣裳拉平整,又為他束發,看他眼睛紅腫淚痕未幹,還凝神思索的模樣,只覺得無限惹人憐愛,不禁再親一口,忖道:“若說不是他,倒也有可能,一來旁人也能將那繩子割斷,二來狄姑娘生病興許是巧合。若說是他,他謀害狄大俠有甚好處,藏寶圖又不是他的東西——你怎問我這些?我可想不通。”
“你分明想得很好。”阿笙道,“我也想不出別的。在這裡空想也沒甚用處,先去瞧瞧狄松傷勢,亦要拜謝南宮前輩。”南宮碧與素雲結交,教了阿笙幾道暗器機關,今日又救下傳志性命,他心中感激,是以言辭恭敬。
登船一日,船上已多了三個病人。清歡躺在秦箏床上仍未醒來,她與清寧目不交睫守了一夜,都疲憊不堪,坐在床邊不住打盹。狄松與狄珩被安置在隔壁素雲房中,兩人一樣的面無血色。狄珩滿頭銀絲散在枕上,露出一張枯瘦小臉,傳志不忍道:“她小小年紀,怎得了這樣可怕的病?好生受苦。”
賀方在門口支了一隻爐子,為狄珩煎鯊魚骨入藥。素雲將藥方記下,道:“阿珩命苦,這是胎裡帶的病。這些年我與狄爺走遍大江南北,遍訪名醫,卻無一人治得了她。旁人都說她活不過十歲,現今也快滿二十了——傳志,你怎好意思說人家小小年紀?”
傳志道:“她看起來還是個小娃娃。”
白思思守在門外,聽到此言冷笑道:“狄大俠和秦叔叔不愧是好朋友,連娃娃都要前後腳生。”
素雲噗嗤一笑:“說來也怪,阿珩、阿笙、箏兒、傳志,還有鄭家小子,都是差不多年紀,阿珩竟最為年長。”
傳志心想:雲姨恐怕不知道,謝大俠當年也有個娃娃,倘若還活著,也與我們一般大。思及謝慎山,又想到落梅莊,想到他方家的血海深仇,竟好似許久之前的事,縹緲虛無如在雲端,沒有半分實感。
說話間,南宮碧走進房來,傳志忙攜阿笙上前道謝,南宮碧道:“舉手之勞罷了。”她神色淡漠,拒人千裡之外,傳志不好多說,卻見素雲拉過她手腕,親熱道:“可是來換藥?昨日睡得好嗎?我忙到這時才得空。”
南宮碧淡淡笑道:“將才救人,扯得傷口破了。”
素雲“哎呀”一聲,將傳志幾人趕出去,要為她療傷。傳志走得慢了,還被她罵了一句。白思思笑道:“被趕出來了?活該。”
賀方亦笑:“陳大夫對南宮女俠熱絡得很。”
阿笙不答,盯著爐上藥鍋。傳志問:“吃了這副藥,狄姑娘就會好嗎?”
“想來會的,這是世上少有的良藥。”賀方溫聲道,“只是在下也不敢擔保。”
傳志道:“狄姑娘生下來就病了,身子骨比尋常人家的娃娃還弱,她那樣可憐,誰也不捨得她生病。”
賀方將湯藥倒入碗中,似乎並未聽懂他言外之意,笑道:“正是,在下也想要她盡快好起來。”
他是客棧掌櫃,與尋常武夫相比,多得一分書卷氣,模樣敦厚老實。傳志心想:興許我們想錯了,狄姑娘暴病是個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