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九咬牙,迎上眾人神色,只覺旁人都信了他的話。天地間誰也不能證明他是真的付九,傳志是真的方家孫少爺。再看一眼方家墓xue,十八年來兢兢業業,一刻不敢忘懷方家之仇,竟落到這般地步?胸中鬱結難當,拔刀怒道:“老爺少爺在天之靈都瞧見了,付某已將孫少爺撫養成人,找到了當年害我方家的真兇,誰想被小人如此侮辱!傳志,你且看清楚了,付某一片忠心,絕無半分假意,今日就以死明志,自證清白!方家之仇本該你來報,你莫忘了。今日你不肯殺了莊敬亭,我無顏去見老爺少爺,做鬼也不得安心!”說罷便要刎頸自盡。
傳志大驚,正要攔他,人群中忽響起兩道聲音:“且慢!”
兩名女子緩步而出,瞧見彼此時皆是驚訝。她二人並不知對方是誰,阿笙卻認得,一人是鄭夫人,一人竟是宋琳。
鄭夫人對宋琳微微點頭,轉向眾人道:“我有話要說。”原來清寧見傳志給莊敬亭步步緊逼,心急如焚,不停央她,清歡一聽母親可為傳志作證,雖不知其中原委,也上前幫腔,到此時,鄭夫人方不得不站了出來。她定定端詳傳志面容,憶起當年他母親模樣,緩緩道:“十八年前,我曾見過付大爺一面。”
饒是付九也愣住了,道:“你是何人?”
鄭夫人戴著面紗,緩步走至他面前,沉吟許久方抬起雙眸,與他對視一眼,又趕忙移開:“二月初九那夜,你在林中與方二夫人相遇,我躲在暗處,瞧見了你的臉。方二夫人她……是我的師姐。”
付九心頭起疑,死死盯著她的面容,怒道:“你將面紗揭了。”
鄭夫人垂眸不語,纖瘦的雙肩顫抖不止,顯是懼他。清歡上前護住,怒道:“你算什麼東西,對我娘無禮!”
付九傲然道:“付某雖不成器,也不稀罕旁人可憐,我不曾見過你娘,何必要她作證!”
清歡大怒,鄭夫人在他掌心一握,溫聲要他退下,朝付九走近幾步,抬頭望他,眼中竟有盈盈水光,瞧得付九一怔。她身嬌體弱,聲音也是纖細柔軟的:“你救了師姐,還將傳志撫養成人,她泉下有知,一定很感激你。我記得你面上有一道疤,卻不知你何時斷了手臂,這些年,你一定受了許多苦。”她說罷垂下頭去,又轉向眾人,朗聲道:“妾身眼見過付大爺真容,絕不會認錯,前兩日不曾為傳志說話,是因為諸位都是耳聰目明的大英雄,自有判斷。誰料姓莊的手段如此下作。妾身願對天發誓,這位千真萬確是付九爺。”
付九一動不動,望著她背影,面上瞧不出是何情緒。
她說罷回到鄭竟成身邊,身子一軟,倒進丈夫懷中,額上已是冷汗淋漓。清寧慌忙喚人為她拿藥。眾人不知其中原委,見是鄭夫人所言,想來不假,又思及昨日,那另一對方家主僕人證物證均在,可不也是假的?聰明的當即想到萬窟山,再看祝羅敷託病不出,只留一個弟子阿柔在場,暗道:莫不是莊敬亭與祝老太太合謀,老太婆曉得大勢已去,怕當場丟了顏面,才不肯現身罷?
阿柔輩分低微,始終不曾說話,時不時偷瞧阿笙、傳志兩人。
周審川嘆息一聲,看向宋琳:“這位姑娘有何話要說?”
宋琳冷笑:“在下姓宋名琳,關中宋家鏢局總鏢頭宋雙文之女,來取落梅莊付九的性命。旁人會認錯,我可不會,這廝正是付九!”話音一落,那渭南鏢局的孫百寧一聲驚嘆,站了出來:“竟是琳兒嗎?我是你孫伯伯,你可還記得?當年宋兄弟一家遭難,你與雙武兄弟家的兩個孩兒不知所蹤,我們這些年四處打聽,都找不到你三個,你……你哥哥呢?怎與付九結了仇?”
眾英雄多被孫百寧打聽過此事,聽他所言方知眼前這女子,便是他尋找多年的宋家遺孤,不由替他歡喜。林白鶴道:“這他奶奶的英雄盟會一比吊糟,可算有些喜事了!”
薛雷罵道:“咱們周少俠的婚禮,他沒放在眼裡嗎?”薛風忙喝止他,也顧不上瞧周玉明的臉色。
旁人為她歡喜,宋琳面上仍是漠然,冷冷道:“十八年前,我同哥哥一起前往蘇州,去喝方家孫少爺的滿月酒。二哥不過說了幾句唐突話,被姓付的聽去了,他就殺了兩個哥哥。他面上那道疤,便是大哥為了救我留下的。想不到,當年殺人的證據,竟成了今日身份的證明,你可要謝謝我的哥哥?”
孫百寧一聽即勃然大怒,揮拳朝付九沖去,宋琳叫道:“他的性命由我來取!”也揮掌上前。
付九原本定定站著,似對宋琳所言置若罔聞,到此時忽仰天長嘯,笑道:“竟是這樣!竟是這樣!”他大笑不止,眼中竟有熱淚,振臂揮刀,高聲道:“要殺要剮,你們來罷!”
宋琳與孫百寧一人用拳,一人用掌,前後夾擊攻他胸背,他揮刀向前,宋琳雙掌已至,剛猛力道向背後洶湧而來,付九避無可避,撲身跪倒,噴出一口鮮血。
見如此慘狀,眾人皆是心驚,羅成一時不顧,莊敬亭自他刀下就勢滾出,沖向傳志。傳志本想營救付九,脫不得身,只能舉刀格他巨劍,震得半身發麻。羅成上前相幫,傳志松一口氣,得空回頭,見宋琳一掌未收,一掌又至。付九接連受了,體內五髒六腑皆被震碎,滿口鮮血不住湧出,雙眸渙散,淚流滿面,仍是大笑,喃喃道:“我這一生,我這一生……”
宋琳停手,垂首望著他。付九伏地向方家墓xue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血洇入地面,很快成了黑色,和泥土融為一體。他堪堪爬了兩步,便倒在地上,斷了呼吸。
傳志身子一滯,又聽阿笙喚他“小心”,莊敬亭已追至身後,他慌忙反擊,腦中一片空白。
傳志與羅成合力,莊敬亭漸落下風。羅成似不願殺他,並未全力相擊,反是傳志面若死灰,神志不清,出手全憑本能,刀刀狠厲直逼要害。莊敬亭見他貌若瘋狂,心生畏懼,又失血過多,頭腦發昏,連退兩步喊道:“誰想要那天下至寶!”
傳志追來,一招浮雲掌法尚未使出,卻被羅成猛然攔下,聽得他道:“藏寶圖在哪裡?”
莊敬亭道:“我若是死了,天下間便再無旁人知道藏寶圖的下落。”
傳志不管不問避開羅成,一個跳劈攻他面頰,又一人倏然而至,半空中將他按下,溫聲道:“暫且冷靜!”這人是陸榮。他是青石山掌門人,熟諳傳志武功心法,一手按他脈門,道:“當年之事,他恐怕還有隱瞞,當真要殺了他?”
傳志正要揮刀掙脫,手指卻給人握住了。阿笙將傳志另一隻手自陸榮掌中拿出,擋在他二人之間,道:“你隨我來。”秦箏攙著阿笙,眼眶通紅。
傳志牙關緊咬,死死盯著莊敬亭,半晌方看向阿笙,又望一眼付九,隨阿笙走至一旁。阿笙摸摸他的後腦,額頭抵著他的,輕聲道:“不要怕。”傳志悶悶應了一聲,擁他入懷,枕在他肩上。大庭廣眾之下,阿笙瞥見旁人眼色,漲紅了臉,叮囑他去安置付九屍身。傳志依言將付九抱至墓xue前,拂去他臉上灰塵,掩上雙目,見他面上似笑非笑,不知臨終前想了何事。
羅成對莊敬亭道:“你想怎樣?”
“誰助我逃出此地,便與他平分天下至寶。有一人助我,便分給一人;有兩人助我,便分給兩人;在座的都助我,那便分給諸位。”
羅成冷笑:“你謀害方家在先,又找了假的貨色欺瞞天下英豪,藏寶圖到手便過河拆橋,殺了他兩人嫁禍傳志,所做之事令人發指,誰會助你?倒不如乖乖交出藏寶圖,今日留你一條全屍。”
莊敬亭吐一口血,笑道:“你們一個個心懷鬼胎,都想要那寶貝,這時候裝什麼好人。”
眾人面色尷尬,並無一人上前。阿笙問秦箏解藥可有著落,秦箏點頭道:“這藥與南宮家的同出一脈,略有不同。只要再過幾日,定可解了我們的毒。”又想到鄭家兄妹也中毒在身,等配出解藥,要給他二人送上一副。阿笙點頭,若是如此便不怕姓王的威脅,傳志又不稀罕天下至寶,取了莊敬亭性命為他報仇便是;卻想到張三不墓中所言,他謀害方家的理由,此時不問清楚,怕是往後再不得而知了——然這是傳志一心所求,報仇之事倒是次要,可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