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不遜攬過他肩膀嘻嘻一笑:“小丫頭的心事,儲兄你不懂,可惜,可喜。”
儲忠義將湯勺在碗裡攪得咣咣響:“可惜啥,又可喜啥?”
常不遜嘖嘖兩聲,搖頭晃腦:“可惜小娃娃痴心錯付,往後不知掉多少眼淚;可喜儲兄不曉得這人間最苦之事,省卻一樁煩惱——今早不是吃過了?”
他莫名轉了話頭,儲忠義也不覺奇怪,嘿嘿笑道:“咱吃飯的本事,不好跟老弟你說。”
常不遜推他一掌,拂袖跳上屋話間便沒了蹤跡。
清寧自不知有人在背後擔心她的眼淚,聽到前頭樹下有人輕聲細語講話,正待上前,卻見那兩人抱在一處,正是傳志與秦箏。她嚇了一跳,忙躲進一旁矮木叢中,偷偷望著兩人。但見秦箏將臉埋在傳志懷裡嚎啕大哭,口中又罵又嚷,傳志溫言軟語地安撫,面上滿是愛憐之色。她聽不清兩人說了什麼,只覺將才還暖洋洋的身體一時間如墜冰窟,便坐在地上發呆。
過了好大一會兒,傳志安撫好秦箏,兩人一同回來,才瞧見她。傳志道:“你在這裡做什麼?眼睛怎這樣紅?”
清寧慌忙起身,垂下眼睛,福身道:“我哥哥知道他做錯了,要我請秦姑娘回去。我見你們有話在說,想坐下等一會兒,哪想,想起了父親母親,便忍不住哭起來,讓兩位見笑了。”
秦箏冷笑:“誰要他請了?姑娘已想通了,師門有令,但凡他人有求,不論好壞黑白,醫者皆一視同仁。我救他,只當救了個王八蛋,稀罕他感恩道歉哩!”
傳志失笑,揉揉她頭發:“你心裡明明不這樣想。”
秦箏揮開他手,刻意走快幾步,頭也不回:“除了哥哥和雲姨,誰都不許揉我頭發。”
傳志笑道:“將才我也揉了呀。”
秦箏鼓起臉扭頭瞪他一眼:“那是拿你當我哥哥呢!”
這話聽在傳志心裡,自欣慰得很,他拿秦箏當親妹妹,只想將人保護好,再完完整整交給阿笙;聽到清寧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了。秦箏自顧自走得飛快,待她走得遠了些,清寧才怯生生問:“方公子,你也將秦姑娘當妹妹嗎?”
傳志不解:“那是自然,你問這個做什麼?”
清寧搖頭,在他瞧不見的地方,微微笑了。
這日午後,傳志被常不遜拉著練武,清歡催清寧去歇息,待秦箏進來換藥時,屋裡只他一人。秦箏黑著臉一言不發,手指動作倒也輕柔小心,沒有刻意尋他麻煩。清歡懶洋洋歪在枕上,笑著看她忙碌,忽輕聲道:“原來你這裡有顆痣。”
秦箏抬眼,他捏捏自己左耳垂,尚未說話,那少女像是給驚到似的捂著耳朵跳開,漲紅了臉,磕磕巴巴半晌才罵出來:“你,你無恥!”
清歡眨眨眼,單手撐在床上坐直些,傷口隱隱作疼,他咬牙忍耐著,蹙緊了眉頭。花了些時間,他才端端正正坐好,雙目凝視秦箏,將那柄匕首自枕下捧了出來:“今日是我不對,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氣你,你是個頂好的大夫。匕首還給你,日後我再惹你生氣了,你就拿著它朝我心口紮好了。要是還不解氣,你可以把它挖出來做藥引。我聽人說,新鮮的心髒做藥引,可以治好多病呢。”
他臉色蒼白異常,把這可怕的話說得一本正經,秦箏嚇得直搖頭,並不敢接。
清歡嘆息一聲,面露失望:“你不相信,是不是?唉,也是應當,你好心救我,我卻以怨報德,你不要原諒我吧,也提醒我時時記得,我怎樣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害她流了好多眼淚。”
他面帶病容,自怨自艾說些傷心喪氣的話,讓本就清秀幹淨的臉更顯可憐。秦箏看在眼裡,心頭像有小蟲子爬過似的不住發麻,忙抓起匕首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該同病人置氣,你有傷在身,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回頭治不好,又,又該說是我醫術不精了!”
清歡歪著頭端詳她神色,眼含期待:“你當真不怪我了?”
“不怪不怪,誰要怪你了,姑娘才不是那種人呢。”秦箏結結巴巴地說,又要證明似的趕忙坐過來給他上藥,半斂著眼眸瞧也不敢瞧他,“你看,我要是怪你,就不會給你換藥啦。”
兩人湊得近了,清歡不動聲色又稍稍傾身,雙唇幾乎貼在她耳朵上:“當真便好——是假的也沒關系,往後你要是後悔了,大不了我將這條命賠你。”
秦箏打了個顫,把臉頰埋進懷裡,匆匆換過藥便逃出門去了。
翌日清早,一行人啟程前往蘇州,四人同坐一車,他兩人不怎吵了,偶爾拌幾句嘴,也是小打小鬧。這日已是八月初十,王雅君仍是慢悠悠上路,好在此地距蘇州不遠,至多三日便可抵達。夜裡在城郊林中露宿,眾人圍著幾堆篝火取暖,王雅君似有要事佈置,與孫伯良幾人在遠處密談。鄭家兄妹和秦箏坐在一起,清歡抱著湯碗冷笑:“他們吃饅頭肉脯,咱們還有藥膳,姓王的倒是好心。”
秦箏撇撇嘴:“那我還要謝謝你三個病人咯,跟著享了口福。”
清歡朝她坐近些,笑道:“最辛苦的就是你呀,要不是有你,我只怕喝粥的氣力都沒有。”
秦箏白他一眼,埋頭吃東西。清寧看看鍋裡剩下的粥,又環顧四處,問:“方公子呢,他怎不來吃?”
秦箏愁道:“他有心事,到林中散心去了。”
清寧應了一聲,不好再問,悵然想:他不高興,自不會同我講。清歡瞧出她心思,忙插話道:“不講傳志的事,秦姑娘,我倒有另一事想請教你。”
夜幕已至,天上半輪月亮清澈皎潔,傳志倚著一株松樹,低頭望見月光灑在他腰間的刀上,那朵梅花像是自水中生長出來,帶了凜冽的寒意。很快便要到蘇州了,他心中卻空落落的,竟生出近鄉情怯般的恐懼來。十八年前,他被人抱在懷裡從蘇州逃亡,是不是也曾經過這片林子呢?然而他一點也記不起了。
畢竟已過去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