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志道:“要是那樣,九叔就不要告訴我吧。傳志想要快快樂樂的,不想痛苦。”他話未說完,付九忽在桌上大力一拍,怒道:“小小年紀就貪圖安樂,畏難怕險,長大有什麼出息!”
傳志嚇得一愣,咬著嘴唇道:“對不起,傳志知錯了。”
付九看他垂下頭,兩手擱在膝上微微發抖,嘆息一聲道:“少爺,屬下無禮,向你賠罪。只是你要知道,你既然姓方,生來是方家的血脈,有的事,就必須要做,就算明知道千難萬險,也得做。”
傳志喏喏應聲,也不知是否聽懂。
付九沉聲道:“少爺聽好了,屬下這就將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見傳志點頭,他閉上眼睛,細細回想,自六年前落梅莊傳志的出生起,事無巨細,一一道來:老爺如何高興,如何派下屬廣發請柬,付九如何千裡迢迢趕來塞外,如何聽到流言惴惴不安、日夜兼程趕回蘇州,如何夜中路遇江汀蘭驚聞噩耗,她又如何身死他處,葬身荒野。這些年來,付九未有一日忘記過,每每想起,陳年往事皆歷歷在目。
傳志起初還好奇插嘴問上兩句,後來聽到落梅莊石舫之上,爺爺爹爹悲慘死狀,已是臉色煞白,再聽聞母親給人拿斧子砍死,屍身讓魚蝦咬得血肉模糊,當即驚叫出聲,嚇得身體癱軟。付九唯恐他不能感同身受,將細節一再講明,見他面無血色,當日慘景如在眼前,才放下心來。過了一個多時辰,付九方停下說:“少爺,事情便是如此,屬下若有半句虛言,老爺地下有知,決不輕饒。”
傳志怔怔坐著,一時竟未聽到他說了什麼。
付九抬高聲音道:“少爺。”
傳志驚醒,呆呆看向他,只見他嘴唇張合,一字一句地說:“少爺,你是方家唯一活著的人,這血海深仇,只有你能報。從今而後,你要好好練武,日後殺掉所有謀害方家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只有這樣,你才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爹孃、爺爺。”
傳志一言不發,眼淚簌簌滾落下來。他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他只哭了一小會兒,便見付九起身道:“到院裡去。”
付九聲音又冷,又硬,絲毫也不容拒絕。傳志站起身來,跟在他身後走出房間,失了魂似的,聽他說要怎樣站,怎樣坐,怎樣呼吸。他乖乖照做,卻怎樣都做不好,總是挨罵。付九本有心要傳志拜陳叔平為師,是以這些年待傳志有意嚴苛,山中只有三人,傳志怕他,便會跟陳叔平親近些,若能討老爺子喜歡,拜師一事自水到渠成;不想陳叔平對他心思一清二楚,平日和傳志相處,只教他捕鳥爬樹,至於武功卻一字不提。付九一番苦心,到頭來只將傳志養就一副乖順平和的性子,陳叔平那裡卻無絲毫進展。眼見傳志年齡漸長,這才按耐不住要親手教他,總是聊勝於無。如此一來,付九心中焦躁,急於求成,一直要傳志站到將近子時,才許他休息。
這夜,傳志躺在床上,胳膊和腿痠疼難忍,忽想到那隻松鼠,不曉得陳爺爺有沒有治好。迷迷糊糊睡了兩三個時辰,便給付九從被窩裡拽起。傳志不肯,蜷起來哭著喊疼,付九氣極,一掌摑去,怒道:“這才頭一天,你就這樣偷懶,以後怎麼給你爹孃報仇!”
傳志給他打蒙了,哭著穿好衣服,到院裡站樁。
付九提了根竹篾,哪裡力道不足、姿勢不對,便一篾子打下去給他糾正姿勢,待滿意了方道:“屬下到山上打柴,回來後再吃飯,這之前,不許鬆懈,將氣息穩下來。”
傳志咬著嘴唇,喉間應了一聲。付九不再多說,提起斧頭出門。傳志不敢偷懶,乖乖站好,眼皮卻直打架。他到底是個孩子,又累又倦,不過一刻鐘便雙腿發抖,幾要跪倒,只能咬緊牙關,生生忍著。
旭日初昇,林間鳥鳴啾啾,清風陣陣,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傳志心想,山尖的雪要化了,在林子裡彙成一條小溪,要是能跳進去洗個澡,就太好了;去年還看到過積聚的水潭,水裡有許多比指頭還小的魚,可愛極了。很快的,他又想到,九叔說方家的仇人,一個比一個厲害,比九叔還厲害,想要殺掉他們,他一定要練更厲害的武功才行,以後都要練武,肯定不能再到山裡玩耍了。他想著想著,便哭了起來,為什麼要報仇呢,如果不報仇,就可以一直無憂無慮地過下去。
安靜的院子裡,只有這孩子的哭聲,一開始還是低低的嗚咽,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大,他也不站樁了,坐在地上,仰著頭,閉著眼睛,張著嘴,扯著喉嚨放聲大哭。
等他哭累了,付九還沒有回來。傳志摸摸高高腫起的臉,抱起膝蓋蜷坐在牆角,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又一下一下地打嗝。這時候,他感到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從領口一猛子紮進了他的衣服,涼颼颼的小爪子踩在他背上,柔軟的尾巴掃在他脖頸,癢得很。傳志一愣,忙伸手去掏,他從小在山裡長大,常有這樣的事,一下子便抓住了那小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先看到的,便是一雙黑珠子般的圓眼睛。
“是你啊……”傳志笑著鬆手。
小東西得到自由,吱吱一叫,倏地一下跳到他頭上,又順著耳朵爬下來。
“陳爺爺把你治好了,他真厲害。”傳志喃喃道,他看到這只松鼠,一時心神放鬆,倦意襲來,閉上眼睛歪在牆角,很快便睡著了。
再醒來時,他縮成一團躺在地上,身上蓋了件灰色衣裳,小松鼠也不知到哪去了。傳志坐起,揉揉眼睛,忽聽牆頭有人道:“死小子,還不趕快起來,你叔叔就要回來了。”
傳志一聽,慌忙起身,端端正正擺好姿勢,方想起看向說話那人。陳叔平曲起一條腿坐在牆上,懶洋洋靠著身後房簷,罵道:“笨蛋小子,臉都給人打腫了,還敢偷懶。”
傳志笑道:“爺爺好,謝謝你救了小松鼠。”
陳叔平掏掏耳朵,閉上眼睛曬太陽,淡淡道:“那東西自己跑去我窗臺上叫個不停,聒噪得很。”傳志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平日裡兩人也是這樣相處,他知道陳叔平不愛理人,脾氣又怪,便很少纏著。不想這天,陳叔平閉上眼睛半晌,又睜開瞥一眼他,道:“你再睡片刻也沒什麼,你九叔叔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傳志好奇道:“你怎麼知道的?”
陳叔平一愣,咂咂嘴,彎腰將地上衣服撿起,向牆外一躍,高聲道:“也不想想你爺爺是誰!”言罷已然遠去。這日清早,他跟在付九身後,待走得遠了,擼袖子將人一通好打,揚長而去,委實有失宗師風度,自不屑跟小娃娃說,料想付九也不好意思開口。
傳志當然猜不到,也忘了猜:他怔怔望著那堵牆,雖然不算很高,陳叔平卻只是略一俯身,動作快得看不清楚,便將衣服撈了起來,如同胳膊突然長了數尺,傳志想了許久,也沒明白那是怎樣做到的。
這日付九黑著臉空手而歸,並不知傳志偷了懶。
之後幾天,付九不再出門,坐在院中看管傳志練功,稍有不足便厲聲呵斥,打斷了兩條竹篾。付九少時,方老爺事務繁忙,專門聘武師教他們幾個下人功夫,那武師拿錢辦事,又是粗人,哪裡知道循循善誘、因材施教的道理,對徒弟們非打即罵,苛刻之極,付九對老爺唯命是從,學武時更是全心全意,並不覺師父有錯,眼下教導傳志也是如此,生怕打得輕了,傳志記不住教訓。
好在傳志身子骨不弱,雖疼些累些,倒沒有生病。他睡得不足,白日裡精神不濟,功夫也練不好,付九當他故意敷衍,又下狠心責罵,如此迴圈往複,半個多月下來,馬步仍紮得搖搖晃晃,全無絲毫進境。
又一日練習時,傳志眼前發黑,頭暈得很,鬆鬆垮垮擺好架勢,一個勁打哈欠,付九一把拍他背上,怒道:“昨天怎麼教你的,睡一覺便全忘了嗎!你爹你爺爺都是了不得的高手,你這幅樣子,哪有臉見他們!”
力道太大,傳志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付九抱手,冷聲道:“站起來。”
傳志咬牙,抹去臉上泥土,一手撐地想要爬起,掌心一滑,又跌了回去,摔得滿嘴塵土,口中苦澀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