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不讓人生憐。
皎月姬面無表情地審視完了,用左手覆上被抓住的右手,一根根掰開蘇姒的十根指頭,然後用重獲自由的雙手環住蘇姒的肩膀,將瘦削的舞姬抱進懷裡。
“喜歡。”
她篤定道,聲調混合在炸裂的喧囂裡,卻偏偏一字不落地傳進舞姬的耳朵。她將舞姬抱了滿懷,隨後感到懷裡的顫抖愈發厲害,簌簌如秋風落葉。
那一晚蘇姒跟她講了很多事情,一切的一切,該說的不該說的,全盤托出。實在是放鬆的感覺太好,有所依的感覺太好,很多年後回憶起來,說的內容都忘了大半,那種驟然一鬆的快樂還格外清晰。
她記得她抱著皎月姬的腰哭,邊哭邊說你知道嗎,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一出生就要完成這樣的事情,我只想活得自自私私,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用沒完沒了的算計討好,好累,真的好累,我好羨慕其他人,我不想當秦王夫人,我不想莫名其妙承擔這些沒來由的怨懟,它們一直折磨著我,我好辛苦,我父母他們都沒給過我什麼卻要我幫他們完成這些,我好累,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是我?
皎月姬沒有安慰也沒有說教,聽著這一段間諜的坎坷經歷,眉頭也未動一下,只是一直輕輕拍她的背。直到蘇姒哭累了,抬頭恢複冷然的神情,將額角碎鬢發一挽,說,今晚的事情你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她發洩得差不多,開始擔憂保密的問題了,心裡那種惶恐又捲土重來。
皎月姬將茶水遞給她,沒說別的,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你心裡難過,我知道。
又接著說,你願意講給我聽,這樣信任我,我很高興。頓了頓,怕平板的語調沒有說服力,又補充了一句:真的。
皎月姬終究學不來中原辭藻妙華形容豐美,為了表達強烈的情緒,只能笨拙地新增:真的。真的好看。真的高興。真的喜歡你。
太笨了。蘇姒這麼想,捧著杯盞,眼眶本來就是紅的,又漸漸紅了一圈,剛挽一下鬆鬆垮垮的發鬢複又滑落兩腮,她繃不住之前威脅封口的表情,哭得痛痛快快歇斯底裡,手裡還拿著杯子,毫無儀態地站在雪地裡大聲痛哭,像受了天大委屈終於見到家長的孩子。
皎月姬半抱半扶著她回了房,蘇姒就趴在她身上繼續啜泣,該說的都說完了,眼下的哭只是對好多好多年積攢的委屈的一種發洩,哭起來沒完沒了。
皎月姬等她哭聲變小,拿手帕浸了水給她擦臉,隨後冷靜地問:
“有辦法解決嗎?”
蘇姒還在不受控制地流淚,嗓音嘶啞著,卻有一種認命了的平靜:“有。這是他們給予我的一種傳承,或者說,一種詛咒,只要完成他們的心願殺死秦王報仇,我就可以解脫。”
但是找到機會殺死一方妖王,殺死這位“策馬馳虎丘,狼山定風波”的一代定國大將,殺死這個按捺情緒在一個小小狐妖族潛伏數十載的狼妖,以蘇姒的力量來說,何其困難。
她說得很是絕望,這三年來她嘗過的絕望已經夠多。而皎月姬卻若有所思,她雖說六年是暗地跟著蘇姒形影不離,但是蘇姒走到哪裡都是耀眼的人物,坊間當然有屬於她的傳言。
教坊第一舞姬,容貌殊絕。在朝覲上被平日不近女色的南境新任妖王一眼看中,帶入府中,不日便成王妃,怎麼看都是紅顏禍水的料子。
皎月姬心裡亂糟糟地滾動著所有零碎的、積攢了好幾年的關於蘇姒的資訊,別人傳的和蘇姒自己說的,民間的宮廷的,道聽途說的證據確鑿的,美豔,禍水,間諜,報仇,……漸漸理出來一條初具雛形的線路。
她不喜歡承諾沒有把握的事情,因此笨拙地理了好一會兒各方關系,為了達成報仇目的列了許多要查的事情,又還要想怎麼瞞過蘇姒,想了好半天,才慎重地開口:
“我會幫你的。”
久久沒有回應,她以為蘇姒因為她的遲鈍而生氣了,慌忙地再補:“真的。我能做到,你等我。”
她屏住呼吸,靜默地等待懷裡的舞姬審判她這番聽起來笨拙得好笑的承諾,可是還是沒有等到。她給自己做了好久心裡建設,才敢低頭看去,看見的是舞姬安靜的睡顏。
蘇姒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兩彎睫毛卷翹,燭火搖曳,面頰上落下淡淡的陰影。
她本來就沒指望過皎月姬能替她做什麼,皎月姬能聽她說出這番話她就已經很開心,並不過分期望,因此發洩完就睡著了,睡得很安心,沒有聽到皎月姬這番承諾。
她錯過了很多,因此到最後,悲劇已經發生的時候,始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瞭解過眼前的這個人。
“後來的事情,她那邊的,中間過程我就知道得不多了,”蘇姒往後仰,斜著身子,枕在鞦韆架的藤索上,半闔著眼睛。她抬手,指尖虛虛劃過空氣,顧知念謝瑾兩人面前滾動的幻影停留在蘇姒嬉笑著教皎月姬跳舞,一個簡單的日常相處上,然後就像肥皂泡一樣驟然破裂扭曲消失,只剩下狐妖過分美豔的臉,面上神色如死灰。
她闡述:“我過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快樂時光,它美好得像夢,也真就是夢,醒來的也猝不及防。”